暗夜狩神

作者:卒帅

首秋已过中旬。

时至夜半。

黑衣铁甲的城卫司扼守在街口,身后是灯火通明却不见人烟的弄玉巷。

柳未寒站在屋顶上已经吹了大半夜的冷风,要等的人依然没有出现,心中难免有些急躁。戚绍松坐在屋脊的瓦片上,手里捻着长箭正用羽毛轻轻地扫着脸打发时间,发觉到柳未寒气血翻腾,似乎随时都要将这片屋顶踏成碎片:“作为杀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谁先乱了阵脚谁先败。”

“我是北域帝国守护一城的城卫司司长,不要将我和躲藏在暗处像寄生虫一样的杀手相提并论。乌蛮我没法对付,但夜叉居然也不敢露面,回头我连夜画出几百张通缉令,看他还如何躲下去。”

戚绍松忽然皱眉,长箭脱手飞射,一瞬间便消失在视线。

在灯火照应不到的屋脊中,一蓬火花闪过。

柳未寒暗骂着把手各个要口的城卫废物,人家已经潜进街道,那些懒货竟然毫无所觉。

戚绍松掏出鸽哨吹响,在黑夜里,这些家伙杀人无所顾忌,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他不得不提醒众人小心堤防。

城卫司众人听得三声急促而短暂的哨音,立即振作精神,守了大半夜,终于要将祸害天关城的两个毒瘤铲除。所有人都下意识握紧手中刀柄,无论是乌蛮还是夜叉,他们都只听过其名,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字下那张脸是什么模样。

许多人都笑言,白天这座城池是城卫司的,而晚上这座城的主人则成了夜叉以及弱水杀手花蝶。花蝶死于踏月节那夜,只剩夜叉一人纵横满城。弱水代表着无孔不入的眼睛、暗哨,十多天前柳司长神机妙算才将城卫司里那些潜伏的弱水杀手揪出来就地正法,但他们之中是否还有其他潜伏得更深的杀手,没有人敢拍着胸口保证;而夜叉则是代表着一个人,一个以一击之力敢藐视城卫司以及弱水众人的另一个神秘杀手。

戚绍松扭头朝柳未寒笑笑:“放心吧,不会有意外出现。”

柳未寒抬头看着头顶由无数乌云聚成的漩涡:“我是担心那两人死得太快,血祭还来不及发动,也希望血祭不会出任何差错。”

“就像从楼上丢下一块石头那样容易。”戚绍松揭开两张瓦片,一个箭袋静静地躺在那里,他随手拈了三支长箭在手上,目光在几处死角处扫过:“总是有一些苍蝇来影响心情。”

三道寒光划破夜空。

继而风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噗嗤声。

柳未寒听见这声音微微皱眉:“居然有两箭无功而返,看来乌蛮还在源源不断朝着天关城召集高手,也好,越是如此越是断定他今夜必来。”

“别太乐观了。”戚绍松比柳未寒想得深远:“大丈夫生于世,无非是立言、立德、立行。立言流传千古这种事就好比烟花女子出贞洁自传,那些杀手不可能做这种事,立德更无从说起;立行倒是他们最在行的,一个个无不是带着极强目的性,所以你的人头也是他们急欲想得的。”

“立行?笑话,倒不如说是想要用我人头立威,这还要等他们活得下来再说。”似乎为了印证柳未寒的话,一道道破空声在下面街道响起。

有人撞开窗户,栽到街道上,也有人从屋檐下跳出来,随后又隐藏于另一处屋檐。

房屋开始有火光、浓烟渗透。

火光的出现犹如吐故纳新时季的第一声春雷,拉开了一场围剿与暗杀的序幕,在看不见的房屋里、围墙后,兵器碰撞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撞破围墙滚落到街道上,但这些人都没能再站起来,身上插着长箭的多数是弱水的杀手;少了脑袋头颅或者手脚残缺的是躲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城卫司众人。

双方刚一接触便抛下十余具尸体。

这边的动静惊醒了把守街口的城卫,三五个人组成一队,提着长刀朝各处救援,还没跑出两步,便有飞刀、暗器甚至瓦片如雨交织,惨叫哀嚎响成一片。

柳未寒漠视着一道道尸体出现在眼前,平淡地嗯了一声:“弱水杀手的反击竟然这样猛烈。”

“意料之中的事,如果弱水连这点能耐也没有,它如何享誉大荒?”

柳未寒再一次抬头看天:“乌蛮为何还不出现?”

“他已经到了。”戚绍松站立在瓦片之间,手上已悄然多了一具长弓,脸上第一处露出凝重的表情:“我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杀意。”

柳未寒右手下意识搭在剑柄上,若是夜叉没死他先被乌蛮斩首,这出乌龙恐怕会成为北域帝国最大的笑话。

怒箭离弦,散发出蒙蒙精光。

柳未寒惊诧地看着长箭在三丈之外凭空消失,没于夜色的虚空中。

无踪无迹。

柳未寒知道戚绍松手上长弓非同寻常,但一直没有见识过,戚绍松也轻易不会动用,眼前仅剩利箭划破夜色带出的一尾气旋,如狼烟般直挺而浩渺,随后这道气旋在视线内飞快变化,最后迸发成一道波纹彻底消失。

随着这一箭的射出,柳未寒也莫名紧张起来,也不知是那一句“已经到了”给了他紧迫感还是这遁入虚空的利箭带给他另外一种恐惧,柳未寒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距离自己最近的长弩,心中稍微觉得踏实。

火光迸现的长街,一道黑影徐徐行来,那人走得极慢,一口气的功夫也不过三两丈距离。

一队城卫正提着刀穿过街道去对面房屋支援同伴,蓦然发现面前多了一人,众人俱是纳闷,这个人似乎凭空出现,弄玉巷笔直且宽阔,火光几乎要把天空都烧了起来,却没有人看见这人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那人穿着黑衣,安静地走在长街上,对站在侧面瞠目结舌的几名城卫视若无睹,对周围不绝于耳的厮杀声充耳不闻。

几名城卫彼此相望,却又从彼此眼中看到一抹恐惧。面前这黑衣人沉稳如山岳却有危险若临渊雷霆。

那人悠闲地伸出一只手到胸前,并指一捏。

拇指与食指间赫然冒出一支二尺长箭,箭杆犹自嗡嗡作响。

“乌蛮!”站在房顶的戚绍松轻轻念出一个名字,虽然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杀死这个享誉修道界的杀手,但也不敢相信对方能轻易接下自己这一箭,对于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耻辱,因为乌蛮由始至终也没有抬头朝这边看一眼,只是低着头专注地望着脚下的路。

柳未寒脸色铁青,嘴唇紧闭却不发一言,耳中只是一遍遍回响着戚绍松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这名字犹如一种魔力,使人胆颤心惊。

柳未寒第一次觉得自己今晚有些托大,面对这样一个杀手,柳未寒甚至怀疑对方可以就这样安静地走进帝都,走进金銮宝殿,然后随手将陛下脑袋拎下来。

在这样的人面前,柳未寒也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渺小。

虽然他此刻高高在上,俯视着下方。

柳未寒一直在城主府长大,至小父亲就为他请了最好的老师,文能提笔论风流,武能只剑下龙潭。柳未寒也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当那些所谓的公子少爷在乐坊争风斗诗的时候,他只是微笑着看;当得知夜叉要杀花司长,逢四找上门来要他守在天罚前时,他也微笑着许可,一直以来柳未寒都觉得自己便是那横卧荒丘,潜伏爪牙的猛虎,而且确确实实他是那次最大的赢家,只是守着天罚看一出好戏,城卫司司长宝座便自动落到他头上,正是这种感觉培养出了柳未寒高傲的优越感,但是只远远瞥了乌蛮一眼,他的这种优越感荡然无存,他拼命地想扭转这种被动的沉闷,嘴唇翕动好几次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杀手对杀手,黑衣战黑衣,倒是出龙争虎斗!”

戚绍松修为在柳未寒之上,在修道界行走无数年,闯过了陵墓机关无数,对这杀意自然有所抵抗,但依然怕激怒下面那家伙,微微喝道:“噤声!”

幸运的是乌蛮依然是那样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偶尔有人的尸体撞破墙壁朝他头顶坠来,他才不情愿地伸手轻轻一拨,但脚下并没停留,安静地走到广场中央。

然后转身,安静地站着。

柳未寒不时望望头顶,随后眼神又在对面屋顶上那三家弩床上来回移动。戚绍松知道柳未寒的打算,如果感觉到自己真受到威胁,柳未寒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号令发射弩床,可连自己这号称无视距离、破碎虚空的一箭也被乌蛮轻易拈住,屋顶上那三个笨拙的家伙也就不能报太多指望,所以他朝柳未寒无声地摇摇头,示意对方不要着急。

下面的打斗声渐渐停了下来。

柳未寒脸色也越发不自在,今夜出街执勤的城卫都是他用银子砸出来的高手,却被这些杀手像收割麦穗一般取了性命。柳未寒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城卫集集在一起纵马冲锋的话,这些杀手早被踩成肉泥了,但要在房间里、巷道阴影里和杀手争高下,城卫司无疑落了下风,几乎四具尸体里才有一具是弱水的人,而且这些人多是死在藏身于暗处的神弓手的偷袭中。

一道矫健的身影忽然立在对面房梁上。

柳未寒眼中瞳孔不自在地收缩:“我的巨弩!”

那道身影手上提着一柄近四尺的长剑,微微一挑,巨弩机簧便立即四分五裂。那人提着剑站在屋顶,遥遥与戚绍松对视。

戚绍松手上再次多了一只精光萦绕的长箭,箭尖自然下垂:“五鬼之一的安。统领安!”

“可要我帮忙?”柳未寒轻轻问道。

戚绍松想也不想地拒绝对方的好意:“不用。看来他是挑上我了。”

戚绍松抬臂挽弓,箭如流星,一出手便是最强杀招。

安统领横胸挥动,手中长剑脱手而飞,凌空直上,仅余一道气劲如铜墙铁壁般拦在身前。

飞梭在空中的长箭忽然一分为二。被剖开的箭杆摇摇晃晃摆动几下,如醉酒的汉子般朝着下方跌落。

戚绍松猛然轻呵:“剑宗凌霄诀?”

“好眼力!”安统领沙哑着声音说道:“百器堂和剑宗争了数百年,没想到今天却要在你我手中先分出胜负来。”

“剑宗倒是越来越沦落了,竟然还有人甘心为弱水卖命。”

“沦为朝廷走狗,同样是修道界的耻辱。”

两人并没有一上来就交手,反倒是相互在口舌上要争出个高下,这一点倒是符合大宗室先礼后兵的高人风范。

柳未寒和戚绍松反复推敲过今晚上可曾出现的各种意外,自然不会漏掉乌蛮手下第一号打手,戚绍松负责解决安统领,而他也得小心应付,先前暗藏在角落里的神弓手或城卫司高手都是为帮助他而布置下去的。

柳未寒一看到安统领露面,知道自己的对手也必然在附近,毫不犹豫地脱剑出鞘,茫然四望。

夺人,乌蛮手下唯一一名炼神者。

“守住心神,不可妄动。”戚绍松小心提醒着:“炼神者杀人从来不需要现身,你……当心了!”说话间,戚绍松连射三箭,但心中却生出无力之感,安统领分明就在对面屋顶,但他的真元却无法锁定对方,好像他长箭所指之处本就是开阔空地,只能凭着眼睛判断对方位置,拉弓射箭。

长箭离弦,戚绍松本人也长身而起,身躯刹那间在空中模糊扭曲。

屋顶上仅剩柳未寒一人,拔剑四顾,当他目光习惯性从长街上扫过的刹那,心弦颤动。

灯下有人,从瓦砾和尸体间走来。

对方每一次抬脚都如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阻拦和迟滞。

无视于周围冲天而起的火光以及头顶巨弩,无视于漫天杀气。那个将面具藏在头罩下,浑身裹在披风中的杀手径直走到广场边,与木雕般纹丝不动的乌蛮遥遥相对。

看着这份从容镇定的气度,柳未寒又开始动摇起来,乌蛮这一身沉稳如山岳却又锋芒毕露的杀意柳未寒至今也未能平息,柳未寒相信,就算是戚绍松也不见得能比自己好多少,而夜叉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他真是那个跟随在罗雅丹身后前倨后恭的扈从,那个贫寒穷困如白丁的书生宋钰?

宋钰他是见过的,和自己年龄相仿,无论是言行、风度、品相上,柳未寒自信稳压对方一头,但眼下那夜叉却又有着另外一番神韵。

随后,整条街悄然无声。

万籁俱静。

无论是城卫司还是弱水杀手,这一刻都同时放下手中武器,断墙处、破窗格前、房顶上,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街上那黑袍花脸面具的杀手身上,而这一切却都源于对方的一句话:“乌蛮,夜叉应邀前来,与你一战!”

这一声如春雷滚动,满城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