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厚好奇地说道:“范旭竟然没能杀掉你,这倒是让我感到意外。那家伙可不是喜欢认怂的主,你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能将你这香饽饽放走?”
“一笔财富!”宋钰信手端起发烫的茶碗捧在手中:“世上的财富很多,没有一个人能全部拥有,不过让一个人学会拥有财富的能力,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财富。”
“年少轻狂!”张广厚笑笑:“你在下面的表现让我觉得你和之前不同,至少有了一点点上位者的特质,结果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一些,这也是我看好君岳的原因。和他相处让人根本忘记他也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小伙子,没有意气用事也没有血气方刚,只有这种沉淀下来的睿智才是影牙真正需要的。”
旁边那男子微微诧异地瞟了宋钰一眼,他长期跟随在海客王身边,海客王的事也没有太多隐瞒他,听得海客王这话他倒开始真正注意起这个和海客王并肩而座、侃侃而谈的男子。
“我一直认为你考虑问题比较冷静,却没想到骨子里如此自傲,比范旭更加自负。如果范旭是笨蛋,宋时关当年就不会让他负责海口城的天目。”宋钰不假颜色地说道:“在我眼中,范旭、青隼和你之间,你是迟钝的一个,范旭为什么会将他与君岳之间的明争暗斗集中在海口,这问题你恐怕从未想过。”
“放肆!”旁边那男子终于忍耐不住。所谓主辱仆死,自己一直敬重的海客王被一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男子给顶撞,作为随从的他必然心生屈辱,几乎是在吼出的同时,已然撤出缠在腰后的刀,直冲宋钰脑门劈去。偏偏这文弱不堪的男子竟然还敢站起来,手上也多了一柄刀,先他一步用刀刃侧面直直抽在面颊上。
这一下力道极重,直拍得他眼冒金星,整个脑袋仿佛成了浆糊,愣在原地好半晌才醒悟过来。就在刚才那瞬间,这个文弱男子竟然不知施了什么妖法,竟从他手上夺了佩刀,然后反过来羞辱自己。
“依平!”张广厚喝住要暴走的男子:“败在夜叉手上不算丢人,这里没你事了,下去吧!”
依平头一次将眼前这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竟然是杀了乌蛮而声名雀跃的夜叉,也没比正常人多一条胳膊嘛。只是不明白对方压根感觉不到丝毫修为,怎么做到在那一瞬间从自己手上将刀夺走的。
如果这话不是从海客王嘴里说出来,依平绝对会质疑话的真实性,而且夜叉应该是青面獠牙的刽子手,难道传言有误?
依平退下后,宋钰向身边的人问道:“你就这么确信我不会杀他?”
“你从上楼就看了他好几眼,恐怕心底也有一些小疑问吧,是不是觉得他和某个人有些相似?没错,他称呼依云为姐姐。”
宋钰纠正道:“依云是孤儿。”
“一对夫妻相处久了也能在容貌上相互影响。他和依云都是我从范旭哪里带过来的,从小相处共同成长,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会有所影响吧。”
宋钰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你看好的人好像胆子并不大,若他不是胆怯的话,这时候君岳早该到了。”
“合格的上位者应该谋而后动,而不是匹夫之勇。”张广厚将茶碗放回桌案上,发现宋钰压根没有听自己说话的兴趣,在心底悄悄叹一口气:“这就是你和君岳的不同。你能挣得今天这份声名已经不易,不过莫小看他人,即便是强如沧澜大枫者,最后还不是无容身之处,不得不往禁狱逃亡。眼下的海口已经暗流涌动,楼上还有四个人为了利益争得面红耳赤,在岁底的时候必然有一番大的争夺。海口城大大小小近三十个帮派会重新洗牌,上面那四人中也有人会死去,这就是人生无常!所以你该好好活着,别把影主最后一点血脉也给搭进去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忠告。”
“外界都说麦盟五王,一气连枝,连你都要在背后说这些灭自己威风的话,矛盾着实不浅。”宋钰呵呵笑着,压根不在乎自己声音会被楼上那几人听见:“我来猜猜你没有参与进去的原因。因为你不想将无谓的精力投入到这样小打小闹中,君岳居中穿针引线让你和青隼握手言和,然后你们三人想要将天目掌控在手中,这里面最大的受益者是青隼,没有眼睛的隼只是一只瞎头鸟而已。君岳四处奔走忙活,是因为青隼答应承认他的地位和身份,而且估计也在开春之前,这些事就得尘埃落定。”
“这些是范旭告诉你的?他知道自己处境不妙,所以才放弃一贯的主张,他打算携一拨老人拥护你,让影牙出现二王的局面,那样他不会形孤影单。正是这种微妙的时段让你从范旭手上捡回一条命。”
宋钰懒得再和对方说话,将碗里的茶水慢悠悠浇在茶偶身上,然后往碗里直接添了一小撮茶,再慢条斯理往茶碗你添了一小杯开水,才偏着头问道:“如果我执意和范旭站到一起,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对付。
这样的词出现本身就不是好事,即便是大胆如海客王也不得不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说话:“影主于我有活命、授艺、赏识之恩,你是他老人家在世的唯一血脉,我会留你一条性命……”
宋钰摆手制止张广厚继续说下去,朝身下街道随意一指:“虽然慢了点,但还是来了。”
宋钰刚踏入天一阁君岳就已经收到消息,但还是有条不紊地处理好手上繁杂的事,才在血浮屠跟随下出门。海口城虽不如天关城一般柔美,却有着海上弄潮儿般让人一望之下便血脉怦张的震撼。
君岳却无心于海口城这种粗狂得另类的美景,而是低头思考,不时问着身后跟随的人:“东面疫人的调教能否在年关前完成……应该在这几天就有船将青鳞马运过来,到时候提醒我送一匹去城主府……虽然我也心痛,但这事必要的维护手段,在这方面小气不得……青隼那边……喔,都回话了,瞧我这脑子,感觉已经成了一团糨糊。”低头说话的君岳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随后抬头望着二楼露台上端着茶碗摇晃的宋钰:“走吧,咱们进去!”
血浮屠露压根不去看宋钰,目光在四周微微一笑,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齿嘿嘿笑道:“兵戈铁马已经就位。”
君岳仿佛没有听见,一头钻入乱哄哄的天一阁。
“看来这些日子你也不轻松。”宋钰一直就这样坐着,直到君岳那股如推山倒玉柱般的气势从背后扑来,这才放开手上的茶碗笑着问道:“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如何?”
“生杀予夺!”君岳示意血浮屠停在原地,然后径直提了一张椅子坐到桌前。
此时,三足而鼎!
相比较宋钰的慵懒,君岳就显得有教养而严谨,看似随意地坐着却没有令人感到丝毫的失礼:“我在遇见义父前吃过很多苦,所以特别羡慕那种帝王般的生活。睡到自然醒,夜夜有美人侧卧,高兴了带着几万兵丁围山狩猎,不爽了就砍几颗头颅来发泄发泄。可是当我身边人渐渐多起来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得比那些潜在的敌人睡得更晚,比身边的人起得更早,上个月明明已经和远眺峡那边达成了约定,而且我让出来的利润比别人更高,该完善的手续该打点的关系一个也没楼下,可船就是没法出港,直道皮毛腐烂得没有丝毫用处,那些允许出港的关文才批下来。百器堂、帝都……各处都在伸手要银子。早知如此,还不如最初就放下这些东西,逍遥一人倒也快乐。”
海客王微微皱眉,宋钰虽然摆脱了废物头衔,可毕竟只是会匹夫之勇的杀手,就算手把手教他如何处理这些事也是等于零。他明白君岳说这番话的目的,可惜这话显然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没见着这家伙心思都集中在茶碗上吗?宋钰显然不懂茶,但和如何运转、打理影牙比较起来,这家伙到底还是选择了茶块,恐怕这家伙心里还把君岳的话曲解为炫耀和示威。
宋钰一直在留意着茶碗的温度,估摸着合适了,又将新的沸水续到茶碗里,恰好这时君岳的话也刚好说完。宋钰轻轻嗯了一声:“是啊,你现在还在源源不绝的吸纳新血、招罗人手,短短半年将影响力扩散到大半个北域帝国,恐怕连睡觉的时候脑袋也没停下来,大事小事都要你来操心,没疯掉已经算难得了。”
君岳微笑:“看来范旭给你说了不少我的事。”
“是和我说了不少事,不过那都是天目的事。你嘛,他就大概提了一下,然后我告诉他,我会阻止你坐大,让你永远没有对他动手的可能。”
海客王一直没有说话,不过当听到宋钰这话的时候,眼眉还是情不自禁地跳了几下,二王并存这会诞生多少杀戮,又有多少人会在暗杀与反暗杀中死去。
倒是血浮屠按捺不出,上前将宽大手掌压在宋钰肩膀上,从手上传来的感触中却丝毫感受不到宋钰体内有真元的迹象,尽管如此他也没有丝毫大意,真元在掌心含而待吐:“姓宋的,别人也许买你老子几分账,可我血浮屠和你父亲从来没有交集,前影主身材相貌如何我也不知道,所以你说话之前还是靠考虑清楚,我这人脾气上来连天王老子也管不住。”
宋钰任由那只随时可能将他拍得腑脏碎裂的手搭在肩头,身子朝君岳稍稍前倾一点点:“张广厚可能在肚子里骂了我无数回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的话,我不怪他,因为我和他从来没有交集;可是你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你不该有这种想法,这会让你目光变得短浅的。”
一句话连打带削说得张广厚脸色悻悻,他倒成了目光短浅的鼠辈,眼中的不满又浓了三分。
“所以……你觉得累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快速扩张必然会带来良莠不齐的负面情形出现。别看现在你强压范旭一头,但整个天目在他手中却能如臂使指,而你的人因为没有严谨的制度约束,却在各处不停地给你捅娄子。听说你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停留三天,范旭说你是怕被天目监视暴露行踪。但我知道你不是胆小的人,不然不会才到我家不久就将我揍一顿。你之所以这样忙,是忙着到处扑火救火。”
宋钰说得累了便干脆停下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味道特别怪异,几乎让他差点将喝进去的茶吐了出来,印证了自己猜想后才失望地将茶碗放回去:“运转一个帮会是需要科学的规划和统筹。你眼光不再是放在接活杀人得花红这上面,而是打算将影牙做成实业,这是最明智的选择,弱水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摸索这条路了。虽然你思路是对的,但方法上很明显不科学。”
君岳和血浮屠相处有些时日,彼此间也能有默契,一个平淡的眼神过去对方立即领会,松开搭在宋钰肩膀上的手,退回原地。
君岳依旧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宋钰。
“别这样看着我,就算你给我抛媚眼我也没法给你准确无误地解释‘科学管理’的含义。”宋钰这一笑,那种懒散无用的气质又立即从他身上显露出来,毫无严肃可言地说道:“要想自己不累其实很简单,做一个懒人!将所有人事一件不剩地丢下去,既然你要别人办事就要给予别人最大的信任,你只负责战略性的管理和决策。眼下将要进入年关,你不妨梳理一下你今年做了一些什么事,哪些事是不需要你身体力行去处理的,哪些事是可以稍微放一放的。顺便提前安排来年第一个季度的工作,按照特别重要、重要、一般这样的等级将这些事划分出来,越详细越好。再将这些事安排给能够胜任的人去完成,这叫做战略性目标。你要做的是确保这些事切实可行,并确保它们顺利进行和发展下去,这才是决策层应该干的事。至于执行层面的事,交给手下的人去做就行,大名鼎鼎的君岳为了两船货就往远眺峡跑一趟,除了让你一点点失去统治地位的权威性外,我猜不到你还能得到什么。”
血浮屠目光越过露台朝远处望了望,每个街口、暗楼都藏匿着无数杀机,只要确保宋钰不是死在天一阁就行。范旭必然料到他们会这样做,但既然他没有出面干涉就代表着他默许了君岳的行为,因为他需要一个光明正而的理由来将那些保持中立的影牙众人吸收过去。
君岳大人说得没错,有时候最了解自己的,反而是对手!
原本计划的是君岳来这里走一个过场就和海客王匆匆离去,结果此时不但是大人,甚至连张广厚都一脸惊讶地望着这个有废物头衔的影牙少主,似乎把正事给忘记了。
“看来我的话已经触及到你灵魂最深处!”宋钰臭屁哄哄地笑着建议:“你不妨这样试行一个季度,对每个月制定的目标要尽力完成,完不成的就要问责,该扣月银的扣月银,该严惩的就严惩,必要时可以自责,顺带着扣自己一个月的饷银,手下的人会觉得你和他们是同气连枝的。反正只是三个月时间而已,就算到时候你发现走了弯路还可以再将所有人拨回正途。”
君岳抿了抿嘴唇问道:“你就是用这一套蛊惑范旭?”
“蛊惑?”宋钰反问一声,随后又摇摇头:“他那只是一个团队,在那团队中他有着最高的威信,他的每一个指令能被切实地贯彻和执行下去,而且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运作体制,要他改变等于是让他把脖子伸长了任你宰割。因为天目存在意义本来就简单而明确。他眼下需要的是获得财富,用财富来壮大自己的实力,所以我会让他明白如何赚钱,积累原始资本又是另外一种游戏规则,并不适合你。”
“这些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生而知之!”宋钰恨不得别人不知道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天纵奇才,本来还要再说几句自夸的话,目光忽然落在作案上那柄短刀上,忽然问道:“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永绝后患!难道我还要给你东山在起的机会?”
“你比海客王的回答要直接得多,像个男人。”宋钰反应很迟钝,迟钝到压根听不出来对方言语中冷冰冰的杀意,只是喔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将刀重新抓回到手上:“本来是要将这东西还你的,顺道声色俱厉地警告你一句别来惹我。不过现在看来是没法还给你了,一会可能还用得着它。我先来,我先走!”说罢熟练地将短刀插回后腰,用青布袍子盖住,这才提着箱子施施然地离去。
张广厚这才发觉自己后背衣衫尽湿,实在难以相信刚才在杀机四伏中侃侃而谈的男子竟然是被叫了十多年的废物少主。
血浮屠上前,瓮声瓮气地问道:“他知道我们要杀他,偏偏又放不下面子来求饶,所以才拼命示好想要逃过一劫?”
“不是!”君岳看着被宋钰放下的茶碗,分明记得茶碗放下时还是满碗的茶水,此后再也没碰触过,只是眨眼功夫竟然神奇地成了一个装着茶渣的空碗,里面的茶水不翼而飞,君岳也不知道宋钰是如何做到的:“他给我指了一条如何坐上影主之位的路,似乎是说得很详尽,但我却不知道如何下手。我以前笑他只会奇技淫巧诗词歌赋,现在想来恐怕他那时候就在肚子里鄙视我的愚钝无知。”
“那还杀他吗?”
“为何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