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夜没停,从屋瓦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如同呜咽的声音,透过缝隙看见的是分不亲天与地、分不清屋脊与街道的世界。
整个天地溶为一片,也本分辨不出时辰,宋钰只知道府上晨钟响过三遍。
第一遍后宅子里有些年轻子弟开始起床,然后不远处传来整齐有序的读书声;第二遍钟声传来的时候,周围就有琐碎的脚步伴随着环佩叮铃声响或远或近地传来,想来是那些下人丫鬟开始准备着宅子里早餐。
第三遍钟声一响,宋钰的猜想就得到印证。
诵读声停了,说笑声开始渐渐传来,最后集中在隔壁的一处宅子,随后有碗碟碰撞传来的脆响。
“看来又要有麻烦了。”宋钰轻轻将揭开一道缝隙的瓦片盖上,约莫是朝食时分开始,他心中就开始有着一种莫名的烦躁与不安。传言大豪鸿儒又或剑仙们能预知危险,随着修行的提升能趋吉避凶,这方面实际上动物比人更敏锐,据说有种被称作越鸟的小家伙,在大限将至前数月,就会将巢穴筑在某颗大树上,面南而栖,安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小人书上那些江湖客掐指一算,便能看出近段时间的运道,这并非是随口杜撰。
即便是宋钰原来那个唯物主义大行其道的世界,也从来不否认一些事物的存在,那些事物最后被学术界统一定义为“暗物质”。
宋钰知道自己修道的路还很长,他甚至对自己究竟能走到哪一个境界也无法确定,但对着危险有着如猛兽般的直觉。这种自觉以前就有过,但最多也只是在骤然遭遇袭击的前一瞬间才有所察觉,但现在这种不安比之前更强烈,所以越发觉得不能轻视。
海口城居民基本上靠海为生,即便是那些青皮混混,打小的时候也要随着家中长辈父族一起下海劳作,寒暑不断。也是这种经历赋予了海口城众人坚韧而倔强的秉性。
今年的雪特别大,这样的鬼天气根本不能作任何事,连一年四季没有间断的走街货郎也不得不躲在屋子里,和自家婆娘做一些延续人类传承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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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岳没有闲着,原本计划的是这天早上去文庙以及城主府拜望一番,借年关将至的机会通络通络感情,可因为一男子的入城而不得不将计划好的事搁置。
“我讨厌这种临时性的变故,有种被别人支配着的感觉。”君岳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挑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来。
陆续还有人从外面进来,先是目光匆匆扫了一眼茶坊大致情形,在看见黑衣男子独霸一桌后,无一冲这边微微欠首,也不管对反是否知晓,都用眼神打着招呼,然后再见缝插针地和本已坐满的桌子边挤过去。
两个伙计也感受到今天茶坊的不同,和掌柜一起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他们也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心中却在嘀咕着这些人究竟是啥来历。
在座茶客彼此通报了性命,在一片久仰大名、幸会幸会中开始了谈天说地,荤段子和唾沫星子一齐在空中飞舞,反倒是平时里作威作福的麦盟帮众,却只是战战兢兢地站在角落如履薄冰。
“那独霸一桌的黑衣小哥究竟啥来头?”其中一个伙计悄悄用肘子碰了掌柜的一下:“还以为这鬼天气没买卖,原打算着去后院睡个回笼觉,结果这些家伙就像约好了时间一样赶过来,直到那客官过来我才明白,这些人感情都是冲着那黑衣服小哥来的。”
“你居然连这也能看出来!”身边同伴没好气地鄙夷了伙计一眼:“那人一来,周围那些谈天说地的人都齐刷刷地闭嘴,比孙子还乖,直到座久了这些人有才开始慢慢说起话。就算瞎子也能看出来,还用你在这里啰嗦。”
“这小哥不会是京城过来的钦差大臣吧,怎么没看他背上背着的尚方宝剑?”
“二蛋!”一直没说话的掌柜放下手中的算珠,用只有三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吼道:“别在这里耍嘴皮子,没看堂子中间炭火快烧光了吗,还有记得再走一巡茶,别怠慢客人。”
被叫着的伙计嘴上应着,却是抓着一张抹布闷头擦着面前的柜台,只是在掌柜假装低头翻看账本的时候才悄悄抬头,幽怨的眼神分明有着大大的疑问:你为何不去?
门帘子再次被掀开,风雪和冷气一瞬间倒灌进来。
靠门的几张桌子的茶客情不自禁地打着哆嗦,扭头正要破口大骂,但看着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黑衣黑发,面颊有寸长短须的中年男子,又将还没出口的话硬生生吞回来,目光情不自禁往独霸一桌同样黑衣的年轻男子望去。
喧闹声戛然而止。
在无数目光注视中,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行走在茶桌之间,理所当然地坐到年轻男子对面,径直取了空杯为自己倒满茶才说道:“这不是一个要统领影牙的人该有的气度,这些人大部分是雷动期修为,偶尔有几个完骨境的。你要是想用这些人来给我下马威,似乎不够啊!”
君岳平静地笑笑:“两日前,有蟒气浮现通海河,携天地之威傲然南下,所过之处数里冰封。水泽草莽,龙蛇起陆。闻祝先生这次南下莫不是要做那走蟒化蛟的壮举?”
这中年男子自然是在螅园中雌伏数十年的闻祝,若是宋钰在此必定会大为惊讶,这和君岳相对而坐的闻祝头顶气韵竟然生动而圆融,比之天关城所见不知年轻了多少岁,整个人如四十壮汉。
“打打杀杀毕竟有伤天和,我不过是借助两位兄长的帮助,暂时来这人世间走一遭,顺道取回一点寄在别人那里的东西。”闻祝轻描淡写写地说着:“我只是在这座城稍作停留,你不用对我抱任何敌意。”
“他藏起来了,除了范旭的人以外,我想没有人能找到那家伙,而且这里属于我的领地,无论什么原因,你都得经过我的同意。听说龙蛇术极其神妙,几乎和逍遥世家的《咫尺天涯》媲美,只需机缘到了,真个是朝闻道夕入道的奇术,据说这是被神灵所不容的奇书,所以修炼者往往需要觅一地藏身,稍有不慎便遭天雷吞噬,尽管先生将修为压至本神境界,但气息外放依然左右了天地,让海口城的风雪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
“宋时关教会你很多东西。”闻祝眼神中闪过一缕精光,随后又恢复成寻常壮汉一般模样:“你说的没错,就算再给我三十年时间参悟神通,能否渡劫依然是五五之说,如果我尽数释放修为,必然遭受五雷之劫,万难幸免。不过就算我将这座城变成修罗屠场,也不会等到五雷轰顶。”
闻祝闭口不提宋钰藏匿之势,不过君越早就料到他必有能找出宋钰的法子,只是闻祝入海口的走蟒之势却惊动大半个北域帝国;踏着乌蛮头颅成为杀手界新贵的夜叉竟然是影牙少主,这消息如插了翅膀的猛虎般咆哮着扑向世人,短短两天海口城就成为众矢之的。
小小的海口城一瞬间就变得更加烟波云诡。
一是过江龙,一是地头蛇,君岳与闻祝之间也没有妥协的意图和想法。
君岳笑道:“我本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条命是义父给的,据说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更加懂得惜福,懂得敬畏生命,可是君岳从来都是冷血之人,当年有人给出‘不堪教化、薄情寡信’箴言,让我气愤数载。义父恰好看重这一点才收容我,影牙这些年虽然势微,但却还有几两砸着铿锵的骨头。”
“我先来,我先走。”
君岳没有再多说的必要,慎重地掏出两粒碎银子放在桌面上。
不多不少,刚好是一壶茶的钱,他在起身的那一刻忽然无端地一笑,除了义父外,自己从来没想过效仿谁,但刚才这句话竟然和某个家伙口吻如出一辙,他也在这瞬间才恍然明白,几天前说出他一模一样话的竟然是何等骄傲的家伙。
满室茶客多少有些失望,这里面并不全是青隼的人,更多的是在实践游历的修道者,只是被有心人的定下,“一不小心”就知道了有人邀请让大雪提前降临的大神通者来这酒楼喝茶。
弱水袭击影牙后,北域帝国的修道界整整沉默了七年,这七年对于修道者来说并不算漫长,但也足够让垂髫小子长成精壮少年。直到一个叫夜叉的家伙出现,提着双刀悍然斩杀巨擘乌蛮,可惜那是一场隐秘之战,直到乌蛮陨落后半个月,修道者才骤然获悉,据说那一战死伤上百。
所以众人都期望能有一场热闹,怎么闹热怎么打,怎么惨烈怎么打,只要不波及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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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性还是不够。”宋钰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光,虽然他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手起刀落的事没少做过,结果在厨房偷一点裹腹的东西反倒让他开始担心受怕起来,在房梁上躲了大半天,怕打草惊蛇、怕心中那种警兆忽然落在头上……担忧多了,愣是让他白白在房梁上蹲了小半天没敢出手。
“大户人家就是麻烦。天一放亮,厨房就开始不停的有人进进出出。”宋钰终于抽得空闲,窜到案台上,随后他就开始后悔了。
眼前琳琅满目的盘子盛着的竟是各种海鲜野味,宋钰欲哭无泪:“我不过是想要一个馒头。”
“小偷!”身后一个声音惊呼着,宋钰几乎是在那个声音还未说完的时候已经飞窜到对方跟前,大手如铁钳般锁住对方脖子,将人硬生生拽进屋子。既然被撞破行迹,他只能下杀手了,只是这一处宅子,本来还可以再藏半天。
“唔……憋啥我!”那人咿咿唔唔、断断续续说着,过了好一瞬宋钰才明白,对方是在求饶:别杀我!
宋钰缩回铁手,冷漠地朝面前惊魂未定的人轻轻喝道:“安静的走出去,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对方反倒不走了,睁着大眼睛将宋钰上上下下打量个便,忽然说出一句让宋钰杀心再起的话:“你是杀手?!”
“滚!”
“我如果不走,你是不是就打算杀人灭口。”对方察觉到眼前这家伙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脖子上,但却没有任何羞涩,用屠龙勇士一般的眼神反盯着宋钰:“现在你可以退下了。”说罢若无旁人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慎重地将包着的粉末均匀地洒在其中一道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的菜上。
“你知道你是在干什么吗?”
“下药!”对方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然后又用汤勺将药粉搅拌均匀,这才抬头望过来:“你怎么还不走?”
“魔鬼花粉确实是无色无味的剧毒物,这剂量足够毒死十头猛虎。”宋钰有趣的看着这矮了自己一头的小家伙:“不过魔鬼花粉有个最大的弊端,不能和高温接触。你再闻闻,被下药的那份菜已经有些刺鼻的味道。厨房这么久也没人,是你故意将他们支走的吧?”
“你懂这?”
宋钰望着对方骄傲地说道:“我是杀手,对于……”
对方显然不是特别好相处,还没等宋钰说完直接硬生生打断道:“我问你懂不懂下毒?”
“从书上看过。听说中了魔鬼花毒的人不会立即死亡,前几个时辰会浑身燥热、发痒,随后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疱疹,在一个对时内疱疹会长到蚕豆大渐渐变得透明,然后疱疹就像一夜盛开的梨花般怒放,从里面流出腥恶的黄色液体出来……”
“别说了!”那人一阵恶心,忽然又想到什么,在身上胡乱摸了一阵,随即一块系着花字结红绳的白玉递到宋钰眼前:“我身上没钱,这个给你……”
“……当然了,东西也不是白给的,你替我杀一人。我会让厨房给你备一桌上等佳肴,等你完事后我在给你二百两白银,别磨蹭了,你不都说你是杀手吗?”
“杀谁?”
“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