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心情复杂地上前搀扶明先雪,并和桂王行礼。
“好了,你们都不要多礼了。”桂王说道,“先雪,你身体要紧,还是多休息为好。”
明先雪这才站起来,又由着狐子七将他搀回床上。狐子七替他垫高两条滚枕,好让明先雪能靠着跟桂王说话。
然而,明先雪太过讲规矩,即便回到床上,依然坐得端正笔直,不肯稍稍歪斜。
桂王看着如此端庄稳重、儒雅俊美的明先雪,越看越满意,更觉得那个性情偏激、容貌丑陋的明先霆很配不上世子之位。
他虽然贵为王爷,但下一代的世子大抵不能封王,能获封什么爵位,还得看上面的意思。到了孙辈,那就更难预料。大约三代过去,就不再享有尊荣了。
如果是世子是明先雪的话,桂王倒有自信可以得到一个不错的尊位,以明先雪的人品和恩宠,大约还能惠及孙辈,得到特别恩赏。
若是明先霆……桂王蹙眉,别说是福荫子孙,不因为闯祸而得咎,反将王府连累,就很不错了。
小时候倒是不觉得这两个孩子的差距有这么大,虽然明先雪从小就会念书,但也呆呆的,不似明先霆那么活泼可爱。
倒是日子渐长,明先雪出落得神仙一样,明先霆却成了一个讨债鬼。
桂王思来想去,只能感叹:到底都是王妃自己人品低劣,也不能好好教养孩子,把好好一个孩子养得更她一样骄横偏激。
只是王妃固执,明先霆已正式当了世子,要撤回也不容易……
想到这些,桂王甚至很幽微地庆幸明先霆突发恶疾。
他觉得这或许是天意,让明先霆无法继续担任世子之位,从而省去了不少撤封的功夫。
桂王暗叹:这样的想法或许有些不妥,但本王也实在是为王府的未来着想。
王爷离开明先雪的院子没多久,管事就带了一拨小厮丫鬟婆子,站在庭院里听候差遣。
明先雪见状,说道:“我这儿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管事赔笑道:“知道公子雪慈悲又爱清净,只是这院子宽敞,粗活细活也不少,只叫您身边的宝书和小七两个小厮干活,岂不忙坏了他们?再也怕有不仔细的地方。”
明先雪抬眸看了看站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一拨人,说:“即便如此,也不必这么许多人。”
“自然,自然,是都带过来供您挑选,您看中哪个觉得合眼缘了,再留下来,留多少人,都随您的意思。”管事便道。
见明先雪仍有犹豫之色,管事又道:“而且,这也是王爷的意思。王爷担心您住得不舒服,特地吩咐了我安排,若您再推辞,怕是辜负了王爷一番心意。”
明先雪听了,这才点了点头,说:“既如此,我再推辞,倒是我无礼了。”说着,明先雪招了宝书来,说:“你去看看,觉得哪个与你投缘的,便留下来吧。”
宝书得了这个吩咐,倒有些受宠若惊:“由我来决定?”
站在一旁的狐子七笑道:“宝书哥哥,您可是公子雪身边最得力的第一人,这院子里的大小事儿都离不开你。由你来决定伺候的人选,自然是最合适的了。”
宝书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但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是伺候公子雪最久的贴身小厮,资历最老,他做这个主的确没什么不对。
想到这个关窍,又在狐子七一声声的“哥哥”“第一人”的奉承中快乐起来,他便高高兴兴地出去挑人训话,还真有点儿总领头子的样子了。
宝书在院子忙活,适应他作为院子领事的新身份。
此时,管事正在房内与明先雪交谈。他笑着对明先雪说:“公子雪真是好眼光,宝书小哥越发的聪明伶俐,做事也越发地周全。看来还是公子雪会调教人,把宝书小哥培养得如此出色。”
明先雪听了管事的夸赞,淡淡一笑,道:“宝书聪明好学,又肯吃苦,自然是一个好的。”
狐子七在旁,忽道:“今儿王爷说了要把府医招来,可怎么婆子丫鬟都到了,府医却还没影儿?”
要说不说,狐子七作为小厮跟管事说话的口吻也忒不客气。然而,管事看狐子七如此美貌,还能在明先雪的屋内伺候,心里猜测狐子七和明先雪大概关系不一样,故也不敢跟他生气。
管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半遮半掩地解释道:“府医还在来的路上。”
“还在来的路上?这王府就这么大,府医便是被蚂蚁抬着来,也该到了。”狐子七看起来嚣张又跋扈,讲话似一个小炮仗。
而明先雪在一旁,也没制止他,只虚虚一笑。
这架势,越发让管事觉得这不是什么小厮,而是明先雪的爱宠。
管事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是王妃的意思。王妃说世子身子骨弱,需要府医随时照看,所以不肯放人。”
狐子七在旁听了,冷笑一声道:“王妃可真是会挑时候,这边公子雪等着诊视,那边却把府医扣着不放——”
明先雪实在听狐子七的话越来越过了,便淡淡打断,说:“既是如此,那便再等等吧。”
狐子七却不肯罢休,道:“公子雪,您身子不适,可不能一直这么等着。我去找王爷说说,看能不能让府医先过来给您诊视。”
说着,狐子七便转身欲走。
明先雪见状,拦他道:“小七,不必如此。王妃既然有她的安排,我们也不好太过强求。且等等看吧。”
狐子七根本也不在乎什么府医来不来的,他只想闹一闹,看明先雪着急忙慌站起来拦他的样子——尽管他知道明先雪其实也不是真的着急忙慌,不过是在管事面前假模假样的客套一下。
只不过,能见到明先雪因为自己的举动而露出除了淡然一笑之外的其他表情,尽管是假模假样,也还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管事在旁,看着明先雪和狐子七有来有回的,心里越发纳罕,回头就去告诉王爷。
王爷今日早上去看明先雪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名叫小七的貌美小厮了,听得管事这样汇报,王爷只是笑笑:“我知道了。”
管事却小心道:“公子雪身份贵重,又是修行之身,和一个小厮出了风流韵事,岂不是不好?”
大概明先霆各种欺男霸女的事情大大拉高了王爷的容忍度,王爷对明先雪这个事情丝毫不介意,甚至还乐见其成:“就是这样才好,才像一个年轻少壮的男人。先雪若真的枯木一根,我还发愁呢。”
说着,管事又提起王妃不肯放府医的事情:“王妃说世子身子骨弱,需要府医随时照看,所以不肯放人过来。”
王爷冷笑一声,道:“你带几个护院过去,跟她说,这次必要把府医们带走,不仅如此,还要把太后赏赐的千年人参也一并带走,给先雪补补身子。若她再不依,连每日供给的鹿茸、灵芝、海马等物也一件件地停了,问她还闹也不闹?”
管事听到王爷的命令,心中虽有些忐忑,但也知道这是王爷的决断,自己只能照办。于是,他连忙应声道:“是,王爷。我这就去办。”
看到王爷竟派了护院来,要强行带走府医,王妃自是怒火中烧,脸色铁青:“世子身体尚未康复,府医怎能就此离去?王爷这是要置世子于不顾吗?”
管事微微低头:“王妃娘娘,王爷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世子固然需要精心照料,但公子雪公子那边同样急需府医诊治。请您体谅王爷的苦心,莫要让此事再起波澜。否则,王爷不但要带走千年人参,恐将下令停掉世子每日的鹿茸、灵芝、海马等珍贵药材。望王妃娘娘三思,莫要让世子因小失大。”
王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她缓缓抬眼,嘴角咧起一丝苦涩的笑容:“王爷眼里,先霆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是么?”
管事听到王妃的话,微微低垂眼睑,避开了她那充满哀怨的目光:“王妃娘娘,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王爷的心思,小的不敢妄自揣测。还请王妃娘娘体恤王爷的苦心,不要为难小的。”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王妃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过了许久,王妃才缓缓抬眼,看向管事,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坚定,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绝望:“我知道了,府医你就带走吧。至于那根千年人参,我今天大早已让银翘拿去炖汤了,现在正在炉子上煨着。”
管事愣了愣,说:“既然已经炖了,小的这便去回了王爷?”
“不必。”王妃淡淡说,“王爷的心,我已经知道了。待会儿等汤煨好了,我就亲自给公子雪送去,也算是尽一份心意。”
管事见气氛凝重,不敢多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世子院子里的风雨飘摇,明先雪的院子里是另一番景象。
宝书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热火朝天地带着众人干活,一时又是调配小厨房煎药熬粥,一时又是指挥粗使仆役送柴挑水。
若不是明先雪依旧表示不许人进屋伺候,怕是连内间也要忙得风火轮一般转起来。
而此刻,明先雪正端坐于里屋之中,看精神已康复大半,立领高高束起,服帖颈部的修长线条,长袍轻轻垂落,掩盖住他那如竹子一般挺拔的身体,更增添了几分高贵庄重。
狐子七看着明先雪已恢复这芝兰玉树的模样,心里竟然有些惋惜:昨晚那病西施的样子,我还没欣赏够呢。
狐子七暗叹:唉,我这狐狸精,确实是色心有余,良心不足。
明先雪合上茶盖,笑问狐子七:“怎么叹气?”
狐子七回过神来,没把自己的无良发言宣之于口,只说:“那宝书倒是有魄力,一上午就把新来的人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可见这小子虽然单纯年轻,却也是一个伶俐的。”
明先雪笑道:“你更伶俐,在人前喊他哥哥,人后却喊他小子。”
狐子七闻言哈哈一笑,说:“我们狐狸精都是这样巧言令色的。”
说罢,狐子七眼珠子转了转,又叹口气:“这样看来,公子雪怕是回不去相国寺修行,以后还是得在王府长久地住下来了。难为公子雪一心向道,但这尘缘却是难断!”
明先雪也是一叹:“尘缘哪里是说断就断的?单说这亲恩,便是在骨血之内,无论如何不可断绝之缘。”
狐子七闻言默默,半晌才说:“这对于我们禽兽而言太难理解了。”
明先雪却笑道:“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孝道是天地同存的。”
狐子七却问:“那你听过狐狸尽孝吗?”
明先雪道:“你们狐狸大约也有狐狸的道。”
“那是,”狐子七点头,“我们狐狸的道就是救命之恩必得以身相许。”
明先雪听得这话,但笑道:“修行的精怪,最怕因果纠缠,我是知道的。但我从无听过救命之恩只能以身相许的。”
要说到什么因果、修行的规则,明先雪自然是头头是道,狐子七是说不过他的。
狐子七便不说了,索性摊开来道:“不错。救命之恩要报的法子多着呢,自然不止以身相许一条。”
“那你为何非要如此?”明先雪淡淡一笑,带几分无奈。
狐子七却好笑:“公子雪这是明知故问,我自荐枕席,自然是因为倾慕于您!”
明先雪听得这般表白,却是淡淡一笑:“你所谓的倾慕,是慕我的色吗?”
狐子七心想:自然是的。
然而,狐子七身为狐狸精,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狐子七便笑笑:“你看我能修得人身,想必没有一千岁也有几百岁了,若我只是好色之徒,怎么直到今天才动思凡之心呢?”
——自然是因为狐子七活了一千年,但前头九百年都在山野,后面一百年也是乱荡乱跑,只见过明先雪一个算得上绝色。
然而,明先雪哪里知道这些内情?
明先雪看着狐子七,不言语了。
看着明先雪这绝世好颜色,狐子七的眼波都潋滟出几分情真:“公子雪,旁的话我我不敢多说,我只有一句。”狐子七呢喃似的,声音低下来,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我心悦君。”
狐子七之前对明先雪是多有撩拨,唯有今次,竟说出这样直白的言谈。
明先雪虽然老成,但也到底年轻,长年青灯古佛,不染俗尘,自是人生头次听得这样简单而隆重的求爱,一下便怔住了,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狐子七难得看到明先雪噎住的样子,难免好笑,嘴角忍不住上扬,弯出一抹愉悦的弧度。
明先雪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见狐子七笑了,竟然莫名其妙也跟着有了笑意,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嘴角翘了起来。
这笑意,如没注意踩了一脚杠杆,眼睛还没知道,另一端的石头就飞起来往自己头上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