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观

作者:木三观

狐子七忽的站起身,似被蝴蝶亲了一口的花,那样颤抖,也像被蝎子尾巴碰了一下的蚂蚁,全身都僵了。

明先雪仍然笑得温和:“怎么突然怕成这样?”

狐子七听到“怕”字,发冷的身躯内骤似被烧出了一把火,头脑又热起来,勾唇一笑:“谁怕?”

明先雪淡淡一笑,轻轻咳了咳,眼中荡漾出堪比江潮拍岸的淋漓水光,“我乏了,你能扶我睡下吗?”

狐子七自然不会拒绝,伸手搀着明先雪躺下。

狐子七是妖兽,力大无比,即便明先雪这样骨骼高强的青年,在他的手中也只觉轻盈得很。更别提此刻明先雪憔悴支离,苍白如雪,盖着软被,是一团的柔弱。

狐子七看着他这黑发雪肤坠在锦被玉枕之间,如见百花一样迷了眼,自然而然地又贪色起来,只想道:他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年轻,我都一千岁了,难道还能怕了他?难道还能拿不下他?

故而,狐子七又雄赳赳气昂昂起来,守在明先雪床边——用狩猎者虎视眈眈猎物的姿态。

而这“猎物”则毫无防备地睡着。

狐子七心内也软成一团,回想起那饱含蛊毒的心头血时,也不觉得发冷了——

明先雪为什么要诱我去喝心头血?

绝不是为了毒死我。

他是为了试我。

试我是不是真的不图他的精血,只图他这个人。

哈哈。

他要试我,是因为他开始在乎我了,不然他费这个劲儿把自己心都剖了,吃这苦头做什么?

这其中固然有他本来脑子就有大病的缘故,但也未尝不是因为在意我呢。

这凡人,虽然癫癫的,但也好可爱啊。

想通这一关节,狐子七一下志得意满,莫说他像狐狸,倒像是得胜的大公鸡呢。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且说,王妃和银翘得了明先雪的心头血后,便匆匆赶回世子的院子里。

王妃走到世子的床边,而银翘则赶忙揭开食盒,把那碗千年人参炖的回阳汤端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瓶,将心头血滴入汤中。

世子此刻昏迷不醒,无法自主吞咽。因此,两人合力将世子扶起。

王妃小心翼翼地托起世子的头,而银翘则端着药碗,将药汤灌入世子的口中。

很快,那碗掺着玲珑心头血的回阳汤就被全部灌入了世子的口中。

世子原本苍白的脸庞,顷刻泛起红晕,有了些许的血色。

王妃见状,心中一阵激动,又看到世子紧闭的双眼下,眼皮微微颤动。王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无法讲话,只能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目光紧紧盯着世子,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银翘则满脸喜色:“您看,世子……世子动了……”

果然,世子紧闭的双眼突然颤动,然后缓缓睁开,眼神虽然还有些迷茫,但已经恢复了几分光彩。

他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了王妃和银翘身上:“母亲……”世子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已经足够让王妃和银翘欣喜若狂。

王妃此刻的心情难以言表,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哽咽道:“我的儿,你终于醒了……”

银翘也喜不自胜,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世子,您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

王妃泪流满面,看着世子逐渐康复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慨。

此刻想到明先雪,她原本满腔的怨恨似乎也在这一刻消散了许多。

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对世子说道:“经此一事,我那心也灰了,只觉得往王爷身上用心也是无用,至于权位也不过那样,以我们的身份,就算不争不抢,难道还能短了我们的吗?从此,我们母子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世子看着王妃,诧异于母亲突然会做这样的感慨,他正要开口询问,一股钻心之痛却自胸膛袭来。

那疼痛尖锐如刀片,刺入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王妃见状,心中一惊,连忙扶住世子,焦急地问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世子努力地想要开口说话,但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王妃看着世子如此痛苦,吓得魂不附体:“我的儿,你到底是怎么了?”

世子的脸色从苍白变得几乎透明,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双手紧紧抓着床沿,仿佛要将它捏碎。

银翘在一旁也急得团团转,连忙跑出去找府医,还没走出两步,就遇到了匆匆赶来的方丈和桂王。

方丈看到银翘这样,心知为时已晚,仍和王爷走进内间。

方丈和桂王来到内间的时候,便见到世子身体不受控制地扭曲,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额头上青筋暴起,狰狞可怖。

方丈口中念佛,苦恼地说:“终究还是来晚了。”

“来晚了?”王妃愣愣回头,看到站在一旁的方丈,“什么……什么来晚了?”

方丈便道:“王妃,敢问你是否曾对先雪下过蚀心蛊?”

王妃脸色一青,神色僵硬:“您、您说什么?”

银翘也忙上前,岔开话题说道:“方丈,现在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世子的病呀!您道行高深,一定有办法救治他吧!”

方丈摇了摇头,说:“先雪的心头血本是良药,但因为心脉中了一两年的蛊毒,却把良药变毒药。”

王妃听到这里,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原来世子之所以病情急转直下,竟然是因为自己当年对明先雪下的蚀心蛊。

银翘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银翘仓皇地转头看向床榻,却见世子突然吐出一口混浊的血,那血黑得如同墨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恶臭。

“世子他……他这是中毒已深,无药可救了。”方丈沉痛地说道。

王妃闻言,如同遭晴天霹雳。

就在这时,世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然后身体猛地一颤,便彻底失去了生机。

王妃肝肠寸断,扑到世子床边,痛哭失声。

桂王看着暴亡的儿子和痛哭的妻子,一时心情复杂,若说悲伤,自然是有的,但更多还是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厌倦。

桂王轻轻拍了拍王妃的肩膀,声音中带着几分沉重:“王妃,你要保重。”说着,桂王便对方丈说:“既然心头血有毒,那先雪的身体会不会受损?”

“那自然是……”方丈正要回答,王妃却猛地站起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王妃泪眼婆娑,头发凌乱,脸上却透出一股冰冷的恨意:“是明先雪!明先雪的血毒死了我的孩子!”

桂王心中的烦躁厌倦到达顶峰,恼道:“你疯了?是你自己要对先雪下毒!是你自己要取先雪的心头血!你要如何伤害他,他都无怨无恨,逆来顺受,恭敬孝顺!甚至连心头血都舍得剜给你!但你……你是如何的?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是你自己害死了你自己的孩子?”

王妃听到桂王的话,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重锤击中:“你……你说什么?”

桂王看着她,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失望和愤怒:“我说,是你自己害死了你的孩子!是你对明先雪下毒,取他的心头血,才导致了这一切的悲剧!”

王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桂王的话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刺入了她的心中。她愣愣地转过头,看到慈眉善目的方丈,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方丈,您说,真的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吗?”

方丈看着王妃,眼中闪过一丝悲悯,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深沉:“王妃,逝者已矣,还请节哀吧。”

桂王看着满脸哀戚的王妃,又看了一眼失去气息的世子,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屋子。

方丈对王妃躬身一拜,说:“贫僧告退。”

王妃却如泥塑木偶一样,双目无神地坐在地上,毫无反应。

桂王离开院子之后,却没有再提及王妃和世子的事情,只是问方丈道:“那蚀心蛊如此厉害,留在先雪体内,可要不要紧?大师可以法子帮他解除蛊毒?”

显然,桂王把逝者抛之脑后,只想着惜取眼前人。世子已死,明先雪便是桂王唯一的寄望了。比起世子的身后事,桂王更在乎活着的明先雪。

听得桂王如此询问,方丈深思片刻,沉稳地答道:“先雪体内蛊虫潜伏多时,未曾有动静。今日却因心头血之引,才被激活了。”

“今日激活了?”桂王心急道,“那是否要紧?”

“王爷莫要担忧。”方丈缓声说,“其实蛊虫醒来后,便随心头血引出,又被世子服下了,世子才会……”

桂王闻言,庆幸道:“也就是说,先雪体内的蛊虫已经拔除了。”

方丈答道:“是的,不过他的体内尚有亏损,还是得静心调养。”

桂王闻言,忙道:“那可请方丈费心了,只要能治好先雪,不论所需何物,何种代价,桂王府都愿倾尽全力。望大师慈悲为怀,我感激不尽!”

听到桂王这么说,方丈感叹了一声,又说:“听王爷的意思,是要把先雪接回王府了?”

桂王倒是有些讪讪的,只干笑道:“当年先雪随您进护国寺修行,是因为他年幼体弱,需要积福养身,如今他也大了,也该回王府了,总是叨扰您的清修,也实在不妥。”

说到明先雪“积福养身”,其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方丈知道,王爷也知道,王爷知道方丈知道,方丈也知道王爷知道,彼此望对方一眼,却也不挑破。

方丈轻叹一声,缓缓道:“王爷提及这番旧事,贫僧心中实有感慨。时光荏苒,如今他已然长大成人,王爷欲接其回府,亦是情理之中。只是,贫僧担心王府的纷扰世俗,恐不利于先雪的修行调养。”

桂王闻言,讪讪一笑,道:“大师所言极是,王府确非清静之地。但是先雪身为王府公子,亦有他的责任与担当。王府上下,皆盼他早日归来。我也定当竭尽所能,让他安心休养。”

方丈听后,微微颔首,道:“王爷既有此心,贫僧也并无不应之理。只是,先雪的身体还需细心调养,望王爷能多加留意,莫让俗事牵绊了他的恢复。”

桂王忙道:“这是自然。先雪的一应事宜,我都会亲自过问,定不让大师失望。”

方丈听后,心中稍安,再和桂王客套了几句,才又去明先雪的院子。

方丈一进门,就看到满园花团锦簇,金奴银仆,再也不是从前门庭冷落的样子。

在门廊的阴影下,站立着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年,其容颜之盛,令人难以分辨其雌雄,正是狐子七。

狐子七见到方丈,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清亮而悦耳:“小七见过方丈。”

方丈微微颔首,回以微笑:“许久不见。”

狐子七听到这几个字,似有些意外,嘴角泛起微笑:“原来方丈认得我。”

“自然。”方丈微微笑着,“相国寺乃是一方神圣净土,妖邪之气难以侵蚀。因此,能在此地自由出入的精怪寥寥无几,唯有那些灵气纯净、无恶业缠身的妖精,方能做到。我观你的修为,约莫已有一千年之久。身为妖精,在千年的修行过程中,你能始终恪守本心,不染恶业,不惹孽债,这甚至比凡人修正果还要难。我对阁下,早已心怀钦佩之情。”

狐子七知道方丈不会歧视自己是妖精,却没想到方丈会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赞誉,不觉有些意外,只笑道:“我一只山野间的小狐狸,能造什么孽呢?”话音一顿,狐子七又笑道,“只我杀过鸡,不知算不算恶业?”

方丈平和地说道:“杀生固然在佛法中被视为一种业障,然而万物皆有生存之道。你所为之事,既是生存所需,又无过度之嫌,便不算是作孽。”

狐子七忽而想起明先雪对杀生的辩解:无意杀生、自卫急迫、以自然法养生取食,此等杀业则属无大过之行。

看来,明先雪是从方丈这儿学得了恶业的定义,从而开始了他这钻空子的大开杀戒啊。

狐子七眼珠转了转,开口问道:“我听说,如果是自卫杀人,也不算恶业?”

方丈闻言,微微点头,回答道:“确实如此。天道讲究因果缘起,若遇险恶之境,为护己身或他人的性命而行诛戮之举,此亦合乎佛法之义。”

狐子七便忍不住问道:“既然这样,王妃三番两次要加害公子雪,而公子雪为求自保,不得已而反击,乃至取其性命,此又当作何论处?是否亦算作恶行呢?”

方丈听这话,猝然一惊,只觉得狐子七的话简直是颠倒人伦、逆天而行了,然而转念一想,狐子七是狐狸,不通人伦道德,会说这话也不奇怪。方丈这才缓下脸色,说道:“无论是出于任何缘故,以子弑母,都是天理不容的大罪。”

狐子七听闻方丈之言,难以置信地问道:“可是,公子雪并非王妃所亲生,这怎能也算作母子天伦呢?”

方丈解释道:“世间之母子,并非仅限于血缘相连。在伦理之道中,嫡母与子女之间同样存在母子情义。王妃虽非公子雪之生母,但既已成为其嫡母,公子雪便应对其尽孝顺尊敬之礼。此乃人间伦理之常道,亦是天地所倡导之孝道。”

狐子七只想:凡人真癫。

方丈见狐子七满脸不理解,笑道:“你是狐,不懂这个,也是寻常。只是先雪和你不一样,他从小饱读圣贤书,人品也是一等一的,从不生这样的想法,你多和他学学,也就能知道了。”

狐子七真是一腔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只笑笑,说:“方丈可真信得过公子雪。害他的人通通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他碰不得的王妃还安然无恙,您倒从不怀疑是他下的手?”

方丈神色庄重,缓缓说道:“那些加害先雪的人,皆是因自身之恶业而自食其果,此乃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先雪身上毫无恶业,道心澄澈如明镜,他的清白无需置疑。若连我这样的修行之人都不能信任他,那世间又有何人能给予他公正与理解呢?”

狐子七看着方丈如此大义凛然,淡淡一笑,却问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公子雪真的作恶了,您会如何?”

方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一身本领都是我教出来的,若他以此作恶,我自然难辞其咎。然而,我深信先雪绝非此等人。但,事无绝对,若真有那一天,我必定会亲自出面,清理门户,绝不姑息!”

狐子七听得方丈语气坚决,心里总算完全明白:明先雪明明可以直接把那些倒霉蛋有一个算一个算干没了,却还得弄得自己挖心吐血这么狼狈,原来是忌惮着这个道行高深的正义方丈啊。

亏我还以为是他的个人爱好,天生爱演,生活就是戏台,故时时刻刻戏瘾大发呢。

方丈的确是完全信任明先雪的人品的,即便听了狐子七的话,也毫无疑心。

方丈只对狐子七说:“话说回来,小七,你怎么到了先雪身边做小厮呢?”

狐子七张嘴就来:“自然是为了报恩。他对我有恩,所以我一直在他身边,如今机缘到了,便化为人形相伴,以图回报。”

方丈确实和明先雪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类人,他一听狐子七这么说就信了,还说:“甚好,甚好。”

狐子七看着方丈这么热情大方,反倒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呢。

狐子七又问:“你不担心我是狐狸,不安好心,吸公子雪精气?”

方丈笑道:“你是千年灵狐,怎么会做这样下作的事呢?”

狐子七愣了愣,又说:“那你不怕我扰乱你徒弟的心智?”

方丈便道:“人心如水,善恶自招,既如此,这也是他自己的因果。”

狐子七却好笑道:“方丈这么豁达,即便我要以妖异之身与他结缘,您也不管。但如果公子雪为求自保而去杀人,您却要喊打喊杀,清理门户了,这是什么道理,我真不理解。”

方丈微微一笑,回答道:“世间万物,各有其道。你作为狐,自有你的道。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也不会限制你的行动。然而,若论及大是大非,比如行凶杀生,颠倒人伦,我自然必须站出来主持公道,清理门户。”

狐子七倒是无话可说了。

他明白,方丈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逻辑,就正如明先雪有自己的一套。方丈和明先雪二人看似理念一致,但又好像大相径庭,狐子七也是闹不明白的。

狐子七只想:凡人还是太复杂了,还是做狐狸自在。待我把明先雪的元阳得了,便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若在这儿久了,说不定我这机灵老狐狸也跟着变得癫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