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观

作者:木三观

桂王府接连失去了世子、王爷以及王妃,而明先雪拒不肯继承爵位,王府无以为继,昔日显赫便已不再。

寻常人家说“家道中落”,也不过是门庭冷落一些罢了,而桂王府此刻确实连冷落都称不上,竟是“树倒猢狲散”。

主子们都不在了,在王府自然没有存在的道理。

桂王原本殚精竭虑地盘算如何延续王府的辉煌,担心王府很可能显赫不过三代,谁曾想,连他自己这一代都没挨过。

如今,丧事已经办完,这座府邸就彻底沦为了一座空宅。

不过,如此豪华的府邸,皇帝也不打算让它一直荒废着。

因此,这座宅邸空荡的时间并不长。

不过月余,宅邸又进了一批新的仆人,圣旨一下,原先桂王府的牌匾摘下,换上了御笔亲题的“大学士府”四个字。

路人纷纷好奇:“这是什么大学士?能得皇帝如此恩宠,居然还能住上旧日王府?”

便有消息灵通的人回答:“这你都不知道?当今皇帝新得了一个姓胡的翰林学士,恩宠优渥。这位胡大学士可以随时出入宫禁,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众人都讶异非常:“这胡大学士是什么来头?如此得到皇帝喜欢,一定文采飞扬吧!是状元吗?”

“状什么元呢!原是一个书童呢。”

“书童?书童也能做大学士?”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他原来是桂王府公子雪的书童。现在可好了,翻身成了桂王府的新主人。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

众人听后一阵哗然,但很快又有人点头称赞:“如果是公子雪的书童,那就说得通了。公子雪本人就是个有才有德的人物,他的书童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提到公子雪,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敬仰之情。多年来,公子雪在京师做了无数善事,在他们眼里,公子雪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连带着他的书童,也如观音坐下童子一样镀金身了。

“是啊,公子雪样样都好,他的书童能差吗?说不定这胡大学士就是得了公子雪的真传呢。”有人这样说道。

“说不定这胡大学士以后还能像公子雪一般,为我们百姓做好事呢。”另一个人补充道。

众人正热烈讨论着,便看见有官差前来清路,紧接着便是一阵吹吹打打的乐声,声势浩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前头有高头大马开道,后头跟着的是延绵不绝的箱笼,里面装的自然是皇帝的各种赏赐。

轿子稳稳地停在了大学士府内,管家急忙上前,恭敬地拜见过后,才小心翼翼地掀起轿帘。随着轿帘的缓缓上升,一张雪肤花貌的脸庞映入眼帘。那张脸在昏暗的轿厢内如同月亮般熠熠生辉。

管家只觉得心魂一荡,心中暗叹:原来是这样的美人啊!怪不得那些传闻……

百姓们或许不清楚,但是宫里外的官宦人家都传遍了,这个胡大学士本是公子雪的书童,随公子雪入宫面圣的时候,因为容貌的缘故被皇上相中。

皇上当即赐官给他,他却从不上朝,只在皇帝寝殿足足待了一个多月,其间发生了什么,也是耐人寻味。

直到前些天,二人腻歪够了,那胡大学士说想住个大房子,皇帝当即把这桂王府赐给他居住,还御笔亲题了牌匾,又从内廷司拨人给他伺候。

可见荣宠不一般。

瞧着皇帝的赏赐如潮水般涌入大学士府,狐子七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他打了个哈欠,说:“真是累坏了,我先去眯一眯,你们自安置好一切吧。”

管家听得狐子七说“累坏了”,更是浮想联翩,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只是恭敬地应道:“是,大人。”

管家领狐子七进主院的卧房里。

这儿已布置一新,不复从前狐子七见过的样子。

狐子七却抬头看那房梁,但见仍是当年模样,便会心一笑。

管家也不知狐子七在笑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赔笑着:“这儿的布置全都换过了,比从前更新更好。”

这样的话说着,其实还是不大通的。

毕竟,从前那是按着亲王规格布置的,如今却比从前还好,岂非僭越?

狐子七却挥了挥手,示意管家退下。

管家立刻恭敬地行了个礼,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顺带关上了房门。

狐子七走进内室,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榻上,顷刻间便进入了梦乡。那些关于赏赐、官职和荣耀的琐事,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梦魂中,却隐隐约约有那玲珑血的香味。

一串红珊瑚珠从他的颈间掠过,如同赤色的蛇一样,紧紧地将他的脖颈缠住。

他似被温柔束缚,一阵怪异的窒息,无法挣脱,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舌尖一伸,便吞进了那甜得入心的玲珑血。

那一刻,他立即置身于一个虚幻而美妙的世界中,体会到了无上的快乐。

那种快乐如此强烈,让他一阵眩晕。

然而,当他试图抓住这种快乐时,却发现它如同幻影般消失不见,留下的是未尽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无尽空虚。

狐子七骤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仍躺在榻上,发丝有些散乱,额前微微出汗。

他感到身上有些粘腻不适,唤来仆从,吩咐道:“送些水来,我要洗浴。”

仆从应声而去,很快便提来一桶热腾腾的水。

狐子七起身,脱下寝衣,踏入浴桶中。

热水包裹着他的身体,带走了他身上的粘腻感。

他想起刚刚的梦,只当是自己馋了。

他仰头看着房顶,心里却想:那玲珑血可了不得,我不过吃了一口,就连做梦也想着。

幸好我没有去拿皇帝的精血,否则可不得跟发了病似的天天想吃呢。

怪不得那么多九尾狐狸前辈冒着被雷劈的风险都要去采皇帝的阳气,这滋味肯定很厉害吧。

然而,颇为奇特的是,尽管皇帝身上的龙气对于狐子七而言自有一股诱人的甜香,但却如同一块表面撒满砂糖的巨大糖糕,初看之下似乎极为美味,诱人至极。然而,一旦尝试去品尝,恐怕只需一口便会觉得过于甜腻,难以继续下咽。

相比之下,明先雪的香气却更为清雅持久,如雪中寒梅,淡而不薄,香而不腻。

这正如对甜品的最高赞誉,并非浓烈的甜,而是恰到好处的不甜,方能显现其真味。

明先雪之于狐子七,便是不甜又最甜。

狐子七沐浴过后,穿戴整齐,缓缓地走出屋子,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唤来管家:“准备一下,我要去相国寺。”

管家低头应道:“是,大人。”

随后,管家吩咐马夫迅速套好马车。

这马车也是御赐之物,华贵得很,棕木红帘,四角挂翠色玉璧,四匹俊秀的高头大马牵拉着,车夫一边缓缓驱车,旁侧还随侍着一队随从,各自提着盒子笼子,摆放着茶水、点心、绒毯等等器物,以备狐子七不时之需。

这排场自然引人注目。

故这马车一到相国寺门外,就引起门僧注意了。

门僧上前说:“佛门清净地,还请贵人下车步行。”

狐子七笑笑,让人撩起车帘,露出美人容貌。

门僧一怔,认得这人乃是从前公子雪的书童。虽然早知道这人生得伶俐,但到底也是人靠衣装,今日换下仆人衣衫,换上绫罗绸缎,更显得花容月貌,让门前桃花都要得失色。

相国寺虽然说是方外之地,但其实也是皇寺,对宫里发生的大事还是知道一二的。更别提,这个“胡大学士”刚当官第一天就派人来命令公子雪用血墨抄经,这事儿早已在相国寺上下传遍了。

所有人都知道,公子雪身边那个貌美书童一跃成了圣上新宠,小人得志,恃宠而骄。

这狐子七一来,张嘴就说要来看看公子雪。

故门僧让人去公子雪的院子里通报,只说是胡学士要来了。

如今明先雪在院子里清修,服侍的仍只有宝书一人。

宝书从在王府里能当一院总领的小头头,又跌落为青灯古佛的小厮,心态虽然有些落差,倒也还能适应。

毕竟,他心思比较单纯。

只听说狐子七当了大官儿,还命人让公子雪抄血书,宝书心里难免万分愤恨。

宝书不悦地说:“那个胡小七是什么东西?他流落街头,如果不是公子雪仁慈,他早在外面卖身为奴了,怎么还有今日的好日子?他非但不思报答,也回头踩您一脚,这如何使得?我真恨自己有眼无珠,当初怎么就听了他的甜言蜜语,当他兄弟一样?”

明先雪原还是四平八稳地在看着经书,听得宝书这话,抬眸一笑:“他对你说什么甜言蜜语了?”

宝书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用词有些不当,挠挠头,说:“甜言蜜语,倒也不算……只是,他从前对我总是哥哥前哥哥短的,一副精乖伶俐的样子,谁知他是这么一个小人?”

明先雪但笑不语。

宝书走到院门边,听得外头动静,开门一看,便见远远的就是一行人,排场之大,简直就像是宫里的贵人巡幸。

却见狐子七虽然没乘马车进来,却依然是脚不沾地。

他一人高坐在四人合抬的一顶红木辇子上,一队侍从紧密地回护在他周围。

前头,自有侍从提着鎏金香炉熏香开路,旁侧侍从稳稳地抬着罗伞,后头,两个侍从提着炭炉,炭火微微发红,散发暖气。在队伍的末端,还有两个侍从分别提着食盒和果篮。

辇驾缓缓来到院门前,宝书抬头望去,正对上狐子七的目光。

他看到昔日对自己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厮,如今高坐在轿辇之上,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狐子七端坐高位,垂眸笑看自己,宝书不免当他是作高姿态,自然十分生气。

宝书握紧了拳头,忍住怒火,不冷不热地说:“胡大人,这院门低矮,您的辇驾怕是进不去。还请您下辇步行,委屈一下了。”

狐子七的手肘撑在辇边,托腮笑道:“怎么不见明先雪?”

听到狐子七直呼公子雪的名讳,宝书眼睛的火气差点就要喷出来了,但转念一想,明先雪并没有继承爵位,如今桂王府也已经倒了。旁人给面子可以称呼明先雪为一声公子,但仔细想来,明先雪的确是一个白身。

狐子七现在身居高位,口呼他的名字,似乎也不能说有什么过错。

但宝书就是非常生气,生硬地回答:“公子雪在里边看书。”

“那还不叫他出来迎接本官?”狐子七笑着说。

宝书心中的怒火更盛,他差点没被这句话气死。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冷静,转身向院内走去,却不想,明先雪已经稳步走出来了。

但见明先雪还是一袭白衣,芝兰玉树模样。

只是狐子七从前甚少这样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如今看着明先雪在低处俯首,倒觉有趣。

明先雪来到辇驾面前,垂头作揖:“明先雪见过大人。”

听到明先雪那冰泉冷冽的嗓子恭恭敬敬称自己一声大人,狐子七如在盛夏饮冰一般浑身舒坦,嘴巴翘起的角度是千斤石头都压不住的。

宝书站在一旁,看到明先雪向狐子七低头行礼,而狐子七则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简直就是在他的心上割刀子。

狐子七从辇驾上走下,转头对外头的侍从说:“你们便在外头候着吧。”

侍从们垂头答应。

狐子七环顾四周,目光在明先雪和宝书身上短暂停留,然后抬步向院内走去。

明先雪和宝书也陪着狐子七一并进了院子。

院门一关上,狐子七便猛然转头,拉着宝书说:“宝书哥哥,我可想你了。”

宝书看着狐子七突然一扫之前的傲慢态度,又变回了那个他熟悉的、伶俐乖巧的小兄弟,不觉愣住了。这个转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狐子七却从袖子里取出一沓银票,塞到宝书手里,只说:“这些都是我这些天攒下的钱,你们拿着吧。现在桂王府没了,你们日子恐怕更艰难了。”

宝书这下真的摸不着头脑了,只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狐子七一脸委屈地说:“宝书哥哥,难道连你也跟外头的那些人一样认为我是小人得志、不思报恩的狂徒吗?”

宝书心想:啊,我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但现在万两银票握在手里,宝书立即觉得狐子七又变得聪明可爱了。

狐子七斜撇一眼明先雪。

但见明先雪对狐子七的变脸没有任何诧异,神情还是一如从前,大概无论是骄矜的狐子七还是乖巧的狐子七,对明先雪而言都一样的。

狐子七笑笑:“公子雪,这儿风大,你身体弱,还是先进屋子里看书吧。我和宝书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明先雪没有拒绝,转头回了屋里。

宝书越发不理解,问狐子七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狐子七问道:“公子没跟你说吗?”

宝书疑惑地摇头:“没有。那天他一个人从宫里出来,跟我说陛下赏识你,让你去翰林院当差了。我原本为你高兴着呢,却没想到,第二天,小顺子从宫里出来,说你小人得志,胁迫着要公子为你用血抄经。今日见你,又见你盛气凌人的……”

狐子七听后,立即明白,公子雪确实什么都没有跟宝书说。

这也是当然的。

狐子七倒也不是小人得志,恩将仇报,只是觉得拿权势欺负公子雪很好玩儿而已。

但狐子七还是挺喜欢宝书这娃娃的,不愿意让他太生气太委屈,便打算拿鬼话哄哄他。

如是,狐子七信口胡诌道:“宝书哥哥,你误会我了。你看着我盛气凌人,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那只是你不知道……我一个小书童,骤然得了圣宠,引得不少人针对我。我只能表现得不好欺负,才能让这些人不敢轻易惹我。”

宝书听了狐子七的解释,心中仍有疑惑,说道:“就算这样,你也不能派人胁迫公子雪用血给你抄写经文呀!”

狐子七连忙摆手:“我哪里会这样做呢?只是我要扮演跋扈不好欺负的人,却也不好真的去欺负旁人,只能找公子雪帮忙了。”

宝书听了这话生气:“你不能欺负旁人,就可以欺负公子了?”

“不是这样的。”狐子七摇头,“是公子雪配合着我表演,假装被我欺负了。”

说罢,他又一脸无辜地说道:“你想想,我要那血字经文做什么?这都是公子雪教的。”

宝书看着狐子七一脸诚恳的模样,心中的疑虑骤消:“真的是这样?唉!公子怎么都没跟我说呢?”

狐子七道:“公子向来不喜欢跟别人解释,这也不奇怪。”

宝书看着狐子七,愧疚涌上心头:“都是我不好,居然听信谣言,差点误会了你了!”

狐子七心下好笑,只觉得宝书十分可爱,嘴上却道:“宝书哥哥,这也怪不得你。”

就这样,狐子七又拉着宝书,问起明先雪近况:“我进宫之后,公子雪可有说什么?没了我近前伺候,他有没有不习惯?”

问这话的时候,狐子七心中隐隐有期待,希望宝书能回答:小七你走了之后,公子雪连吃饭睡觉都不得劲了。

却不曾想,宝书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你也知道,公子雪从来心境平和,不会轻易被外物影响。莫说是你进了宫,就是王爷骤然离世,也不影响他什么的。”

狐子七听了这话,气得要死:他那该死的爹如何能和美丽的我相提并论?

狐子七细细打听一番,却听得宝书说这些日子明先雪吃好喝好,一切如常,没有一丝不适应。

狐子七越听越窝火:好啊,他还真的不想我啊!

狐子七虽然早就想到这个可能性,但还是忍不住生气。

他抬步便要入屋去整一下明先雪,以泄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