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很快回到灵氛阁。
却见明先雪已下了卧榻,在书案前批阅奏折,见狐子七回来了,抬眸一笑:“回来了?怎么就去了这么久?”
“怎么,想我了?”狐子七打趣着,轻盈走到明先雪案边,笑着说,“我一路送方丈送到了宫门,耽搁了些时间。刚才听方丈说你的心脉受损还没修复,我担心得不得了,便缠着他问了许多保养之法,看日常可有什么需要留心的。”
明先雪听后,轻声道:“小七有心了。”
狐子七又说:“这些天,我想多去相国寺走动,跟方丈请教,不知可否?”
明先雪闻言,抬眸说:“怎么会不可呢?你是自由的。”
“哈,”狐子七轻笑一声,“我是自由的。”
明先雪抬起手指,轻轻地放在狐子七的唇边,笑着说:“自然。”
狐子七的嘴唇如被毒蛇的信碰了碰,冷的,却也软的,无毒无害。
宝书打起帘子送茶,看到二人牵手依偎的模样,暗叹:真是一对佳偶,还没成婚就恩爱极了,婚后不知多少蜜里调油呢!
第二天狐子七起来,明先雪已去了上朝。
狐子七收拾了一下,便要出门。
却见宝书张口就说:“小七,你一大早就出去呢?要不等中午和公子吃过饭了再走?”
即便明先雪已贵为天子,而狐子七也即将为后,但宝书爱沿袭着昔日的称呼——小七,公子。
这倒不是宝书自己自恃情分而僭越不敬,而是明先雪和狐子七都要求他这么做。
若是旁的臣下,恐怕听到皇帝这么允许,也不敢如此冒犯。
偏偏宝书是一个实心眼,还真的言听计从了。
若是旁的主子,恐怕嘴上说着一切如旧、不必拘礼,但实际上下人真这么做了,也是会心生不悦,秋后算账。
偏偏明先雪和狐子七还真的喜欢宝书这样愣愣的。
如此的主仆君臣,也算是一种天作之合了。
狐子七听得宝书问话,笑着答道:“我要去相国寺拜访老方丈。昨晚已和公子说过了的。”
宝书闻言,便道:“原来如此,我让内廷司给你备车马?”
“不必。”狐子七道,“我走去就是了。”
宝书忙拦着他:“这可怎么能行?你可是未来皇后,怎么能走呢!”
狐子七好笑:“为什么不能?成为皇后会失去双腿吗?”
宝书也没好气,仍坚持要给狐子七备上车马侍卫仆从,又说:“你从前当胡大学士的时候去相国寺可是好大的排场呢!怎么现在都要当皇后了,反而简朴起来?”
狐子七答道:“不是说了,从前是怕小人挑衅,故作嚣张吗?如今我可是圣上心尖尖上的人,祈雨成功的太乙星,太乙凤命的未来皇后,谁敢瞧不上我?我便也不用作那么大的排场了。”
宝书竟也无言以对。
虽如此,因为宝书的坚持,狐子七还是坐上了马车往相国寺去了。
但排场确实不大,比较低调,轻车简随的就到了相国寺。
既到了相国寺,尾曦便以方丈之身来迎接他,又请他到禅房说话。
禅房内陈设简朴,一缕檀香袅袅升起,与窗外的翠竹和青石相映成趣。
尾曦和狐子七在一张老红木茶几旁坐下。
尾曦微笑着为狐子七斟上一杯茶,然后自己也端起一杯,轻轻品了一口。
狐子七喝了一口茶,开门见山地说:“我回去想了想,总是不明白,姐姐你为何要帮我脱身呢?”
“这不简单?”尾曦笑了,“自然是为了让明先雪不痛快。”
狐子七:……确实简单。
尾曦继续道:“他呢,坏了我修行之路,我虽然不恨他,但自然也是恼的。只是没有本事伤他,只好借你的手叫他难受一会儿了!”
“难受一会儿……”狐子七啜了一口茶,像是品茶似的,呷着这几个字。
尾曦笑道:“不然呢?凡人的情绪来得热烈,去得也快,你也别有负担。他今日情浓,过段日子就好了。自然,他一辈子都会怀念你的,但也不会妨碍他坐拥江山美人,长命百岁。说不定还会招揽不少与你相似的美人,裤子一脱,含泪宠幸新人,裤子一穿,沧桑悼念亡人。嗐,男人吗,我还不知道吗?”
狐子七听得这话,倒也不知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把茶杯放回桌上,看着尾曦,又道:“我自然可以假死,但突然死掉,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死因吧。”
“这也简单。”尾曦缓缓说道,“妖精嘛,一千年一道坎儿,迈不过去,也是有的。”
“便是千年一次的劫,也该有个前因后果吧。”狐子七无奈道,“也不能立马就死了,更别提我最近修为才刚上了一个台阶,正是春秋鼎盛,没得好好的就死了。”
尾曦笑了笑,从宽大的僧袍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上有一封条。
尾曦伸手把封条撕开,揭开盒子:“你还认得此物吗?”
狐子七仔细一看,眼睛一眨:“这是……千年蛇胆?”
狐子七看着蛇胆眼熟,仔细思索,才想起来,是他第一次吃了玲珑血那天晚上睡迷糊了。第二天起来,明先雪就给他弄来了千年蛇胆,说要给他补补身子。
狐子七拒绝了没吃,明先雪便把此蛇胆进献给了太后。
狐子七诧异道:“你也没吃这个蛇胆?”
尾曦但笑道:“没吃。”
“为什么?”狐子七问道。
尾曦便道:“因为这蛇胆的主人我认得。”
狐子七:……这是什么恐怖故事。
“这个蛇胆的主人是一个千年蛇妖,本事不大,胆子不小,全因他有一个好哥哥,他的哥哥原是在太华山修行多年的大妖,名为奇蝮,与我从前是认识的。”尾曦顿了顿,“这蛇妖死了,奇蝮知道,必然是要报仇的。我怕惹事,便把这蛇胆封了起来,不叫它的妖气外泄,把奇蝮引来。”
狐子七张了张嘴,说:“你不说说凡人才在乎仇恨,兽妖没有这么愚蠢吗?”
尾曦好笑道:“哪里能每个妖都有姐姐我的境界呢?”说罢,尾曦掩嘴一笑,“再说,蛇也不是兽啊?脑袋就指甲盖大小,哪儿能狐狸比聪明?”
狐子七:……姐真会搞种族歧视。
尾曦却说道:“奇蝮这阵子满天下地寻他弟弟呢,如今你可把这蛇胆化了,妖气融通,过不了很久,奇蝮就会来杀你了。”
狐子七一怔:“杀蛇的是明先雪,岂不是也把奇蝮引来杀明先雪了?”说着,狐子七眼中闪过一阵警惕:“姐,你该不会是想利用我,把明先雪也杀了吧?”
尾曦好笑道:“蛇胆上有没写名字,你不说,奇蝮怎么能知道他弟弟是明先雪杀的?”尾曦呷了一口茶,继续道,“再说了,明先雪身份贵重,修为不凡,满身功德不说,还有龙气护体,谁敢动他!奇蝮的脑子虽小,却也不是完全没有的。就算他知道是明先雪杀的,也不敢跟他动手,只能把气撒到你身上。”
狐子七这才放心,捏着那蛇胆,颔首点头。
尾曦招呼着:“再说,你也把这个蛇胆吃了吧,对你是有好处的。”
狐子七见尾曦如此热情洋溢,心里却越发狐疑。
尾曦嘴上口口声声说不恨明先雪,狐狸格局大,不跟凡人计较。
狐子七却不太信这种屁话。
他们妖精的心眼子可小着呢!
狐子七被山里狗子哥咬了一下爪子,等狐子七修行超过狗子之后,每次路过都会“不小心”踩到狗子的尾巴!
足足踩了八百年!
这叫做狐狸格局大吗?
狐子七眼睛一转,脑子突然明白过来:尾曦该不会是想挑起明先雪和奇蝮的矛盾吧?
奇蝮虽然想为弟报仇,但顾忌明先雪的人皇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但如果我‘死’了,明先雪自然不会放过奇蝮。
奇蝮不能主动伤害人皇,但如果人皇非要杀他,他只是自卫呢?
……奇蝮既然是太华山修行多年的大妖,功力恐怕非凡,明先雪虽然厉害,却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娃娃,若在他手下吃亏,也不是不可能的。
狐子七心念数转,脸上却没有显现出来,只说:“姐可想得真周到!”
狐子七当着尾曦的面,将千年蛇妖的内胆一口吞下。
尾曦见状,喜不自胜,只道:“这就很好。回去好好修炼,化为己用,便有你的造化。”
狐子七倒是明白:我要把这个蛇胆化了,我便要承这死蛇的因果,只怕对我的修行有碍。
这尾曦姐,还是想着算计我呢。
狐子七心里明白尾曦不是善类,自然也没有真的把这蛇胆吃了,而是暂存芥子之内——这种暂存事物的障眼法,连精通上古秘术的尾曦也不曾见过。
因为,这是九尾自创的偷鸡大法。
当年九尾就是这么在天庭偷仙鸡的,这大法非常厉害,连神仙都瞒得过。
后来由于他偷得实在太多,才东窗事发,被贬下凡。
九尾害怕自己这么天才的秘法失传,又将此法传授给狐子七。
狐子七学是学了,一直没有什么应用场景,没想到,今天居然能用上了。
言罢,尾曦又拿出一卷《上古狐族秘法·狐不死篇》给狐子七。
狐子七珍重接过,握在手中,只觉沉甸甸的,原本他对尾曦是否真的会将那保命秘法倾囊相授还心存怀疑。
现下,把上古竹简握在手里,疑心便全消了。
狐子七垂眸,展开竹简,古朴的文字流转着时光也不能磨蚀的上古之力。这种力量虽然无形,但狐子七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这种感应是无法作假、无法伪装的。
的的确确是真正的秘法。
尾曦大约也猜到狐子七的心思,只说:“本来我也舍不得把这竹简给你。但仔细一想,我口述你也未必真听得进去,还是眼见为实吧。”
狐子七忙摆出一副真诚的面孔:“姐说这话就见外了!弟弟怎么会听不进去姐姐的口述呢?只是弟弟确实愚笨,记性也不好,还是看着字儿认得比较好。”
尾曦呵呵了。
狐子七也呵呵。
这俩狐狸乐呵呵,看起来其乐融融。
狐子七把秘卷揣上,才从相国寺出来,外头等候的人已经迎他上车了。
他步履轻盈地上了马车,厢内气息清新,正是明先雪亲手调制的“雪中春信”的香气,梅香夹杂着白檀、沉香飞流直下,扑鼻而来,车内好像都覆盖了白茫茫一片的香雪。
这香调起来费时费神又费工,须七年之期才成一小盒。
这一盒还是明先雪从前在相国寺清修的时候作的,平日也怎么用,倒是那天得了兴致,烧了些许。
狐子七这鼻子闻见喜欢,明先雪便把积年珍藏的雪中春信都取了出来,给狐子七的衣裳器具都熏了此香。
又因狐子七熏得这味道,明先雪也把自己也熏了一遍,如今满灵氛阁都是这样气息。
狐子七忍不住笑道:“咱们是俩烤鸡吗?都要熏一样的调料?”
明先雪也笑道:“能和小七当俩挂在一起的烤鸡,何尝不是一种比翼双飞?”
狐子七都被震惊了:……牛啊,这也能搞浪漫啊?
狐子七乘着马车回到皇宫,下车后却见天上竟然已在飘雪。
他微微有些诧异,却也没想什么,却见宫门处已有轿辇备着。内侍上前说:“陛下说知道您爱走动,但天雪路滑的,还请您坐上轿辇罢。”
听了这话,狐子七点了点头,随即上了轿辇。
在雪花飘落中,轿辇缓缓前行,狐子七安静地坐在其中,任由他人一路把他抬到莲华殿。
虽然天上微雪,人间朦胧,但狐子七身为妖狐,目力甚好。
他远远就瞧见明先雪立在莲华殿的廊下,一身白衣,几乎融入雪色之中。
在他的注视下,明先雪的身影逐渐清晰,狐子七看到了他白袍上用银线绣的神龙隐云图腾,袖口伸出雪白的手腕,露出小小一截血红的念珠,垂着黑色的穗子,在白雪纷纷中很是显眼。
再近一些,狐子七便能看到明先雪用木簪拢着的发丝上,已挂了风吹来的雪,一点点的,缀在他乌云般的黑发间,渐次消融,浸出亮黑的水色来,星星点点的,煞是迷人。
轿子来到殿门前,缓缓下降。
明先雪便从廊下走出来迎接狐子七,宝书忙跟在背后,替明先雪打伞。
狐子七跳下轿辇,解下身上的外袍,拢到明先雪清癯的肩上。
明先雪虽然看着清瘦,但人却很高大,狐子七的袍子罩在他身上短了一截。但似乎也足够温暖了,明先雪弯起嘴角:“小七回来了。”
狐子七握住明先雪的手,说:“怎么这么冷?”
宝书撑着伞在背后说:“还说呢!公子在这儿站了好久了,就等着你回来呢!我怎么劝都是无用!”
狐子七笑笑,忙拉着明先雪入殿,又说:“你看你,这样不顾惜身子,别说是我,就是宝书看着也是心疼的。”
宝书趋步上前替二人打起帘子,倒也没有顺着狐子七的话抱怨,反而笑道:“可见你们是如胶似漆。除了老方丈外,我还没见过公子如此恭候一个人呢。”
狐子七本也是笑着的,听了这话,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从前总觉得有什么蹊跷的疙瘩,瞬间在他心里打开了……
对啊!
明先雪对老方丈从来是发自内心的尊敬,礼数也是很备至的。
但前几次,尾曦以“方丈”的身份来的时候,明先雪却都没有恭迎过他。
当时,狐子七只当因为明先雪已经贵为王者,便不对他人虚礼。
甚至,上次明先雪索性坐在榻上和他说话,态度也比较敷衍。
狐子七也以为是明先雪累了,如今一想,竟然头皮发麻。
狐子七咽了咽:明先雪,该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狐子七脑子急转,立即抓住了更多的线索:自从乔松殿大阵被破后,明先雪总是拿着往生咒、大悲咒念诵,似在超度悼念逝者。
狐子七只当是接连国丧之故,现在想来,莫非明先雪是在为方丈诵经?
明先雪……早知道真正的方丈已经死了?
狐子七浑身一震。
这个想法让狐子七四肢僵硬,脑子混沌。
他麻木地跟着明先雪回到灵氛阁里,闻得那一阵雪中春信的香气后,才稍稍回过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内心的震惊和不安,重新整理思绪,心神定了下来之后,才把目光移向明先雪。
宝书没有跟进内,内屋只有明先雪和狐子七二人。
却见明先雪解下外袍,抖了抖上面的雪,转头看着狐子七微笑。
那微笑似飘雪一样,轻盈美丽,但真落到脸上时,没得叫人发冷。
明先雪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小七今日去相国寺,可有什么收获?”
因着外面下雪,屋内点的炭炉烧得极旺,窗户又闭得极严,满屋闷着雪中春信的香气,如一块华丽的丝绸蒙住狐子七的口鼻。
狐子七得到最精致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