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止倩懒得与张斐瞎掰,坐下之后,与邱征文一块准备起来。
其实张斐压根就没想让马小义来帮忙,一早就安排邱征文过来协助他们,主要任务,还是做一些擦桌子、搬运文桉,跑跑腿的苦力活。
“张三,你看对面好多人呀!”
许止倩突然侧过身去,小声向张斐说道。
张斐抬头看去,只见对面的棚子下,坐着有七八人之多,而坐在最前面的是李家书铺的耳笔李磊,而他的身边都是李国忠、费明这等大有名气的茶食人。
可见这一行职业划分还是比较严格的,李国忠他们没有自己站出来与张斐争讼,而是选择在一旁出谋划策,准备资料,风头让给其中辈分最小的李磊。
这就是因为茶食人只擅长写状纸,擅长找出对方的漏洞,出谋划策,但并不擅于嘴辩。
这不是说他们没有这天赋,而是因为之前耳笔很难上堂争讼的,几乎都是状纸交锋,大家都想当茶食人,不过现在情况改变了。
耳笔这个职业,已经渐渐反超茶食人,成为争讼中的关键人物。
“也许那五百贯花得也并不冤枉啊。”
看到这一幕的张斐,是倍感欣慰,似乎已经看到争讼专业化的前景。
专业化的一种重要指标,就是团队合作和分工明确。
这一比较起来,他这边反而显得不太专业,全都是他和许止倩负责,哪像对面,每一个被告人,都有一个专门的茶食人负责为耳笔出谋划策。
许止倩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小声道:“张三,咱们要不也多叫一些人来,也好让他们学习一下。”
张斐点点头:“与我想得一样,等这场结束之后,我去找范员外说一声。”
说着,他又微微偏头,向身后的邱征文问道:“征文,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打这官司?”
邱征文认真想了一会儿,又很是忐忑地回答道:“我我以为他们会以佃农来为自己开脱罪名。”
张斐点点头,又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邱征文憋了半天,回答道:“我不不知道。”
张斐似不觉意外,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们是在帮谁打官司吗?”
邱征文道:“王学士。”
张斐回过头去,双目直盯盯地看着邱征文。
邱征文眨了眨眼,“制置二府条例司。”
“是朝廷。”
张斐郁闷道:“我们追讨的是税收,唯有朝廷才有收税的权力,你到底有没有将那些税法条例记清楚啊?”
邱征文脸上堆满了尴尬的笑容。
张斐又解释道:“对于朝廷而言,他们都是民,都有纳税的义务,故此在我们看来,他们就是一个整体,而这就是我们取胜的关键。”
邱征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我记住了。”
而就在他们准备之时,官员们也陆陆续续来到廊道上,这场官司吸引的官员尤其多。
…但与以往不同,这些官员坐下之后,相对都比较安静,没有太多议论声,大多数官员都是静静坐在椅子上,看得出他们都很紧张。
也许他们并不是旁观者,也不是参与者,而是当事人。
这场官司牵扯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利益,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员。
又过得一会儿,韩琦、富弼、文彦博悄无声息地来到廊道上。
“这么多人啊!”
韩琦见廊道已经挤得不行,就连廊道前面的泥地里面都坐满了人。
文彦博笑道:“他们这回可不是来观审的。”
韩琦呵呵一笑:“我们也不是啊!”
说着,他又伸手向富弼:“富公请。”
“请。”
三人坐下之后。
韩琦又低声向富弼问道:“富公以为这场官司,真的能够解决问题吗?”
“我看不能。”
富弼摇摇头,“所以我很好奇,张三会怎么打这场官司,又想达到怎样的目的。”
“是吗?”韩琦叹道:“我也没有想明白。”
其实他们两个都不太赞成打这场官司,哪怕撇开士大夫的阶级不说,光说对于皇帝统治,这场官司也是风险太大,收益太小。
因为这场官司是不可能解决偷税漏税的问题,反而可能会令事情变得复杂化,甚至于出现朝中对立的局势。
相较起来,王安石变法都比这要靠谱多了,他们不赞成王安石变法,只是不赞成王安石的理念,但变法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司法是不可能解决社会问题,只有立法才行。
过得一会儿,吕公着与李开、黄贵,以及岑元礼、余在深等六名判官、推官,一同来到堂上。
这绝对也是开封府的全明星阵容。
没有办法,对方诉讼的人太多了,开封府也得全力以赴。
张斐、李国忠等人也纷纷起身出得木棚,来到堂中间,准备行礼。
开封府的升堂仪式,那是必不可少的,毕竟人家开封府可是专业的法院,与政事堂、审刑院可是不一样。
升堂过后,吕公着朗声道:“由于此次涉及人数较多,且账目比较复杂,本官认为一天之内,是不可能审完的,故此本官决定,若无特殊情况,就每隔一天,上午审理两个时辰,从辰时到午时,审完为止,你们可有意见?”
原本审桉没这么多说法的,但是随着争讼的复杂化,逼得开封府也要给出各种规定。
这个桉子很难在一天审完,如果不事先规定好时间,到时在哪个点结束,可能就会引起争议,一定要事先说明,如此才公平。
双方对此都表示没有意见。
这么炎热的天,上午十一点结束也是刚刚好。
可别累着那些观审的老头们。
商定此事后,吕公着便让他们回去,准备开始审理了。
而关于上堂做供的被告,也是根据张斐之前递上的诉求定下来的。
…人太多了,总不能让那一百零八个被告,以及数百个佃农都在这里等候吧。
每天名额就十个,但审了几个是几个,到午时准时下班。
第一个上堂做供的名叫杜绍京,东京汴梁人,就是那度支判官杜休的堂弟,但中间转了几个弯,这杜绍京的爷爷与杜休的爷爷是堂兄弟。
虽然开封府没有专门为被告、证人搭建棚子,但是他们位子都被设在左右两边的大树下,还是有照顾的,并且为了方便观审的,证人就统一坐右边,而被告则是坐左边,树上都挂着牌子的。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专业化演变。
张斐站起身来,向杜绍京询问道:“杜员外,据我所查,你在开封县下渠乡,拱桥乡、杜店乡,这三个地方,共拥有一百二十顷土地,不知对否?”
一顷等于一百亩,大概就是一万两千亩,这在北宋是稀松平常,因为土地是可以自由买卖。
杜绍京点点头道:“是的。”
张斐又看了眼闻言,道:“在今年之前,其中有四十顷是通过白契避缴田赋。”
“我反对!”
对面的李磊突然站起身来,“朝廷之前已经下令,只要今年之内补交契税,便既往不咎,这四十顷田地并不在此次诉讼之内。”
吕公着稍稍点头,又看向张斐。
张斐解释道:“朝廷政令中的既往不咎,并不是说只要补交契税就既往不咎,而是指从今年开始,若依法缴税,往年因白契所欠税赋,便既往不咎,关键是田税,而非是契税,契税只是缴税的凭据。”
吕公着点了点头。
但是不少官员面露鄙夷之色,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包藏祸心。
起诉的时候,说得白契之外的偷税漏税,可这一上来,就马上变脸。
真是无耻至极。
又听张斐道:“但是根据开封县提供的税据来看,杜绍京只是补交了契税,但这四十顷田地中,至今并未缴纳一文钱税,而从我递上状纸到如今,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他们依旧没有缴税,是一文钱都没有,那么这四十顷就并不在此次豁免之内,朝廷有权力追缴他们的税收。”
李磊立刻争辩道:“你代表的是王学士,而非是朝廷。”
张斐道:“王学士是以制置二府条例司名义雇佣我的,关于这一点,我的状纸上,写得非常明确,而目的就是为朝廷追缴税收。”
李磊哼道:“制置二府条例司不过是临时官司,又岂能代表朝廷?”
廊道一人喊道:“说得好!”
吕公着偏头看去,廊道上官员们都是一脸澹定,也不知是谁喊的,只能作罢。
王安石听得嘴角抽搐了几下,低声道
:“如今这些耳笔个个都这么嚣张跋扈吗?”
司马光笑道:“依葫芦画瓢还不会吗?”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学张斐的。
张斐笑道:“敢问阁下,你可知道制置二府条例司是谁设立的吗?”
李磊不语。
张斐问道:“不知道?”
李磊还是不语。
张斐笑道:“制置二府条例司是官家下旨设立的,你说能不能代表朝廷?话说回来,如果我无法代表朝廷,我又凭什么告他们偷税漏税,且向他们追缴税收?”
李磊还是不做声。
你将皇帝抬出来,可真是不讲武德。
但这还真不是张斐不讲武德,他必须要说明这一点,如果他不代表朝廷,很多依据,都是说不通的。
而且,这本就是皇帝与地主之间的博弈,如果不明确这一点,皇帝又怎么从中立威啊!
吕公着向李开、岑元礼等人问道:“你们怎么看?”
李开道:“之前的状纸上没有提到这一点,我们无须理会他。”
岑元礼却道:“但此次争执就是因此而起,王学士在朝中也说得非常明白,咱们要避开这一点,这官司可能永远也审不清楚。”
余在深等判官也都是纷纷点头。
吕公着又思索半响,朗声道:“未有及时缴纳夏税的田地,即便补交了契税,也将纳入此次审理的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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