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遍地都是文坛大家的时代,这一篇堪称为“狗屎”的文章,竟然引发全城百姓的关注和热议。
这不禁让王安石怀疑人生。
其实他事先已经知道贡桃的事,也明白张斐的宣传套路,就是用事实说话,但是他并不认为,这种小聪明,随便配上一篇文章,是能够抵得上他那一篇精美的文章。
他有意不主动要求写这篇文章,目的还就是想看看张斐到底有多能耐。
不曾想,张斐更勐,直接亲自动笔,这真是刷新了文章的下限。
然而,结果却是......。
不信!
王安石是真不信!
自己跑去熘达一圈,果真是如吕惠卿所言,无论是坊间,勾栏瓦肆,还是市集、酒楼,全都在讨论这贡桃的事。
要知道前一天,检察院正式起诉新法。
但仅限于朝中官员的关注。
然而,新闻报的热议,连许多官员的视线都给转移过去了。
他们对内容倒是不感兴趣,他们好奇的是,这种文章也有人看?
......
“这篇文章,到底有何玄机,为何会引得如此多人议论?”
文彦博拿着那张报纸,真是左看右看,愣是觉得,仿佛是一个市井泼皮在与他交流,到底好在哪里?
司马光苦笑道:“文公有所不知,这文章好就好在它比较粗俗。”
文彦博立刻问道:“此话怎讲?”
司马光解释道:“如之前王介甫的那篇文章,在我们看来,议论的人是不少,那只是因为在我们周边,都是懂得欣赏那篇文章的人。在坊间其实议论的并不多,因为没有多少人看得明白。
而这篇文章不同,满篇是都是一些市井之语,粗鄙之语,市民闻之,立刻朗朗上口。这坊间议论声高涨,又引得读书人也跟着议论起来。
再加上此事与京城百姓息息相关,又是官府的内幕,故才引起轩然大波。”
文彦博沉吟半响,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司马光曾与张斐合作过几回,对此套路是比较了解的,如当初许止倩的文章,虽不至于“狗屎”一般,但也就是平平无奇,可也引发了极高的热议。
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在将来九年义务教育的时代,真正能够欣赏王安石文章的人,也是在极少数。
弄篇不错的古文与王安石的文章放在一块,名字蒙上,又几个人能够说出一个好坏来。
当下就更不用说了,粗俗之人,不识字的人更是多数,哪怕是念给他们听,他们也不太明白。
但是张斐这篇文章不同,就连卖包子的大娘,听到桌上的人议论,也马上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再加上这事,也发生在坊间,故此很快就流传开来,都已经变成歌谣,讽刺朝廷,也是百姓热衷干得事。
“这可不妙了。”
文彦博突然眉头一皱,“这贡桃是均输法息息相关,如今百姓对此事任地愤慨,只怕苏子瞻他们在舆论上不但占不到便宜,可能还会一败涂地。”
说到这里,他又问道:“你说王介甫这么做,是要接这场官司吗?”
司马光摇摇头:“这我也不清楚。”
之前他是判定,王介甫肯定不会接这官司的,但是突然来这一招,他都有些拿捏不准了。
这舆论一旦起来,确实对王安石非常有利。
可能王安石是要打这官司。
要是赢得漂亮,能够获得民心,对新法也确实有利。
......
检察院。
“亏得还有人说王介甫是大丈夫,可如今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卑鄙小人。眼看咱们要起诉他,竟然玩这种手段,想借用舆论来迫使我们让步,我估摸着这贡桃就是他安排的。”
刘述是口沫横飞,气愤不已。
苏轼却是笑道:“我反倒认为,这对于我们而言,也不是坏事。”
齐恢纳闷道:“此话怎讲?”
苏轼道:“其实这场官司,能赢的可能性并不大,而且我始终认为新法中,还是有许多可取之处,这篇文章所写的内容,确实是朝廷需要迫切改变的。这不是我们起诉的关键所在,影响不是很大。”
刘述等官员,皆是沉默不语。
苏轼打这场官司,一方面是要表现自己,但更多的是,他想借着这场官司,在新法中植入自己的想法。
他始终觉得这均输法,是有许多地方需要改。
但是其他官员不这么想,他们借这官司直接拖死王安石。
这一鼓作气再而歇三而衰。
越往后拖,越对他们有利。
若是最终还能打赢这场官司,那就更好了。
但由于苏轼目前控制检察院,他们也不便与苏轼争论。
刘述就望向好友范纯仁,“尧夫,你怎么不做声?”
范纯仁道:“你们不要忘记,这篇文章可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披露太府寺的内幕,我们检察院应该介入,起诉太府寺。”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傻了。
你是还嫌不够乱么?
刘述咳得一声:“尧夫啊,太府寺贩卖贡品,朝廷是允许的......!”
范纯仁较真道:“但也不准贩卖坏了的贡品给百姓,朝廷对此可是有明文规定。”
齐恢焦急道:“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若起诉太府寺,得利的是王介甫,这恰恰证明,王介甫所做是对的。”
范纯仁道:“咱们得一事归一事,王介甫所指出的问题,并无任何错误,只不过他新法是有问题的。”
刘述深知范纯仁的性格,“就算如此,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如今咱们已经在开封府起诉制置二府条例司,同时又起诉太府寺,这也忙不过来,况且这也需要证据,至少也得等到总警署那边调查完以后再说。”
苏轼眼中一亮,点点头道:“言之有理,不如这样,我们先起诉制置二府条例司,然后再起诉太府寺。”
范纯仁犹豫半响,点点头道:“好吧。但这事我们也得看紧一点。”
......
汴京律师事务所。
“服了!服了!服了!”
王安石是终于低下了他那傲气的头颅,“这回是我错了,以后新政的宣传,统统都交给你,我再也不指手画脚了。”
这回他真是心悦诚服,两篇文章所引发的轰动,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也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你文章写得再好,人家保守派是不可能改变理念的,而最容易争取的,恰恰是民间那些百姓。
而他那篇文章,显然是与百姓脱节了。
王安石再执拗,面对如此巨大的差距,他也不得不认啊。
张斐笑道:“王学士言重,其实也相差不大!”
王安石忙问道:“那到底差多少?”
他如今后悔万分。
他这执拗的性格,也令他遭了不少罪。
张斐轻描澹写道:“就差一个自然而然,不是很多。”
“自然而然?”
“对呀!我估计如今有不少人,都猜到这是我们故意所为。”张斐点点头道。
王安石立刻明白过来,其实最好的宣传,当然是引导百姓自发去关注新法,若是先发生这事,百姓就会痛恨,就会期待新政改变这一切,到时再出新法,效果自然是更好。
“唉...。”
王安石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你当时也不知道拦着我。”
“我...。”
张斐直接一口唾沫喷着他脸上。
王安石挺不好意思瞧他一眼,赶紧转移话题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张斐瞄了眼王安石,讪讪一笑,“对方都已经正式起诉制置二府条例司,但是王学士却并没有急着雇佣我打官司,王学士是不是本就不打算打这场官司?”
王安石笑着反问道:“你认为我该接吗?”
张斐摇摇头道:“我认为绝对不能接,且不论胜算,至少这官司能够拖上一两个月,甚至更久。”
“聪明!”
王安石笑着点点头:“他们的伎俩,我早已看穿,故此我根本就不会与他们打这官司,到时我会让人弹劾他们结党营私。”
经此一事,他是更加信任张斐。
这政治斗争果真是残酷啊!张斐暗自滴咕一句,又道:“若是如此的话,就等我发了第二篇文章再说。”
王安石问道:“为何?”
张斐道:“因为我这第二篇文章是揭露这贡品的利益输送。”
王安石疑惑地看着他。
张斐道:“我听闻谷寺事在朝中积极反对新法,也许到时王学士的弹劾会更有说服力。”
王安石一听便明白过来,哈哈笑道:“妙哉!妙哉!此计甚妙。”
嘴都笑得合不拢了。
......
仅隔一日,新一期新闻报新鲜出炉。
标题名为《桃子不坏,苍蝇不爱》。
在这附庸风雅的北宋,这标题着实是辣眼睛啊,但也引得大家的好奇。
因为没有见过这种玩法啊!
虽然这文章的风格,还是那市井之风。
但比之上一篇,不少人对这一篇文章的评价,是稍稍有所提升的。
虽然文笔还是那么简单粗暴,但是文章中巧妙的将坏了的桃子,隐喻为腐朽的贡奉制度,同时又将苍蝇隐喻为那些贪官污吏。
这个比喻实在是太妙了。
借着这个完美对应,文章中揭露整个贡奉体系中的利益输送。
这令百姓看得真是气愤不已。
大老远,穷尽差役的血汗,好不容易将这些贡品运送到东京,结果竟是要么是让它慢慢腐烂,要么就将快要坏的放在市场出售。
哪怕我们不在意这是坏得,我们也愿意买,但这也是血亏,毕竟这运费得花多少人力物力啊!
这是为哪般啊!
就为了那几个贪官污吏的腰包?
这回过头来,大家才想到,朝廷最近不是要变法么?
好像就是针对这个问题。
于是乎,王安石之前那篇文章,又重新回到百姓的视野。
结合这问题一看,文章说得可真是太好了。
有事实为证,百姓也立刻明白过来,无不为之叫好。
那么问题来了。
最近检察院不是起诉新法吗?
这新法这么好,为什么他们要起诉呢?
是什么人要起诉?
这一套近乎完美的逻辑,直接就摆在百姓的面前,百姓是一悟就通,甚至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挺懂政治的。
不用说了!
就是那些贪官污吏要反对这新法。
这不就是明摆着的吗?
这还用想吗?
然而,就在此时,御史谢景突然上了一道奏折,弹劾苏轼、范纯仁、刘述、李展、林旦、齐恢、谷济,等数名官员结党营私,以公谋私,排除异己。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得苏轼、范纯仁人都是懵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最近已经习惯用司法手段来解决问题,以至于忘记了政治的传统手段。
只能说,你这老小子不讲武德啊!
北宋大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