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作者:南希北庆

很多人看古代律法,都是头皮发麻,无论是秦朝,还是宋朝,都是各种酷刑,五花八门,从这一点来说,什么仁政,这绝逼就是暴政。

但专业角度来说,其实二者是没有绝对关系得。

因为古代法律思想就是“法即刑”,所有律法的终点都是刑罚,如果你只设有绞刑的话,那么会什么情况,就是只要你犯罪就是绞死,哪怕你就是推了别人一下。

无刑则无法啊。

故此古代要设置很多很多刑罚,来应对各种罪行。

基于法即刑的准则,这个逻辑是没有一点问题,只要改成罚钱,就是多与少,这不很正常吗。

然而,刑罚,是国家惩罚个人,是二者关系,这里面往往是不包含第三者的,也就是被害者,虽然有些官员会照顾受害者,比如说许遵,但宋刑统是不存在个人利益,只有国家利益。

这肯定是属于法家之法。

而税法又是归于宋刑统,肯定也是属于法家之法,根据张斐的理论,法家之法中是不可能存在法制之法的。

学生们一方面是豁然开朗,原来困扰我们这么些天的问题,其实都是不存在的。

因为没有法制之法,故此横征暴敛跟法制之法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也就解释,为什么自古以来,横征暴敛的例子,是数不胜数,因为本身就是可以这么做的。

但是另一方面,人人都觉得这横征暴敛是不对的,宋刑统是横征暴敛的依据,宋刑统就成了罪魁祸首,那又是不是说法制之法能够阻止横征暴敛?

一时间,大家又非常困惑。

王安石呵呵两声:“这小子的口才,我真是自愧不如。”

吕公着小声道:“介甫何出此言?”

王安石道:“他不就是在吹嘘他的法制之法么?”

吕公着顿时恍然大悟。

“岂有此理。”

严复突然开口道:“你莫不指我朝是以法家治国?”

张斐赶忙解释道:“我是单指宋刑统,而非是指治国之策。”

“宋刑统......!”

严复刚准备反驳,富弼突然道:“就法而言,其实法家与儒家大致相同,如荀子、董仲舒也都认为‘恶必生乱,故,制礼必用刑罚’。”

严复反驳道:“法家认为人性本恶,唯有赏罚二策;但儒家认为圣性之人,为世人榜样,中性之人有善恶,故以德扶其善,以刑防其恶。而小人则是严刑治之,以惩其恶。”

富弼见严复吹胡子瞪眼,赶忙解释道:“儒、法自是天差地别,我只是相对于法制之法而言。”

在法制之法面前,儒法好像就有相同之处。

严复哼道:“什么法制之法,黄口小儿,焉知治天下之难。”

富弼不与争辩,关于儒法之争实在是有些腻味,他现在一心都扑在法制之法上面。

叶祖恰突然问道:“依老师之言,法家之法使得横征暴敛视为合法,那么法制之法就能够阻止横征暴敛?”

许止倩也很是期待地看着张斐。

她本是来寻找这课堂的玄机,结果一坐上去,就立刻进入学生的角色。

张斐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又没有经历过法制之法,你问我,我问谁。”

他不能表现出,自己是见识过的,他得表现出自己是一个探索者。

这...。

大家一阵无语。

那你在说什么?

张斐道:“不过我们可以去推导一下,看看能否防止横征暴敛。”

大家是眼巴巴地看着张斐,包括富弼、王安石等天才,关于这一点,他们脑中其实也没有头绪。

张斐自己都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拿起炭笔在木板上写了一行字。

蔡卞是好奇地念道:“官有政法,民从私契。”

“对!”

张斐点点头,轻轻敲着木板,问道:“这句话说明什么问题?”

蔡卞回答道:“官府有制度和法律,民间也有自己交往的规则,二者是互不相关的。”

“字面上是这个意思,但是....。”张斐又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蔡卞眨了眨眼,“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或者说,官府也管不过来。”

“非也!非也!”

张斐摇摇头道:“在我看来,真正的原因,在于百姓不想去官府,故而私下再建立一套规则,与政法无关。记得我当时去开封府告官时,当时吕知府就问过我这个问题,他认为我是个傻子,没事就往开封府跑,其他家庭可能三代人都没有去过一趟。”

吕公着就在这里,想起那段岁月,至今都心有余季,哼道:“你以为这很光荣吗?”

“计相勿怪,我只是为了湖张嘴。而且。”张斐咳得一声,“而且我也只是想说明一点,就是为什么百姓不愿意去官府?因为百姓对官府有畏惧之心,对不对?”

大家都点点头。

这是当然啊!

不畏惧还行吗?

张斐又问道:“可为什么畏惧?”

蔡京道:“因为可能会受罚。”

“正确!”

张斐点点头道:“方才我们是怎么说得,在宋刑统中,一切律例的最终结果,都是刑罚。百姓去告官的结果,那就只有罚与不罚,不管他是被告,还是原告,若碰到一个英明的官员,可能就罚行凶者,可碰到一个昏庸的官员,可能就是罚自己。

基于这一点,百姓在什么情况下,才有可能会去告官。”

蔡卞不太确定道:“仇恨。”

“不错!”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下次回答问题的时候要自信一点。”

蔡卞听罢,直接羞愧地低下头。

上你的课,别说自信,自尊都没了。

张斐又继续言道:“百姓知道,官府只能满足他们一个要求,那就是报复心理,唯有当百姓需要报复的时候,他们才会去告官,是仇恨使得他们鼓起勇气,可见他们还是冒着被罚的危险。但如果只是小小纠纷,他们还会去告官吗?当然不会,哪怕吃点亏也就算了。”

这一番解释,令赵顼、富弼、许遵、王安石他们是眼前一亮。

别开生面啊!

百姓不愿意去告官,这是事实,谁人都知道,但他们从未想过从宋刑统的律文去解释这一点。

又觉得张斐说得非常有道理。

官府就只有惩罚,那么你去官府,结果就只有两个,不是惩罚你,就是惩罚他。

父母被杀,妻子被奸,哪怕要受罚也得去告,但如果只是一点点钱财纠纷,谁愿意去,这太危险了呀!

叶祖恰问道:“这也是竖立官府权威,难道不对吗?”

张斐点点头道:“我没说不对,法家之法就是讲权威啊!”

叶祖恰登时无言以对。

他们都知道,张斐讲得是法家之法,但其实是在讲儒家之法。

这不能再讨论下去。

张斐又继续道:“你们要知道一点,我们不是在讨论对与错,而在一起探讨这法制之法,那么从百姓都不愿意去告官的这一点来看,宋刑统就是不具备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理念,如果你是为了捍卫我的个人权益,那我为什么不敢去,对不对?”

大家都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惩罚是永恒的结果,怎么谈捍卫个人正当权益。

张斐又道:“弄清楚这一点,那我们现在假设宋刑统是基于法制之法,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而不仅仅是惩罚,那么这官有政法,民从私契还会存在吗?”

大家轻微地摇摇头。

都不太确定。

这个理念太震撼,除了王安石、富弼这些天才,一般人是很难转过弯来。

赵顼就干脆不做声,他现在都不考虑自己的皇权问题,纯粹就是来听课的,比王安石上课都有趣多了。

“这个只是推论而已,确切的结果可能得不出,比如说族法、宗法还是可能会存在的。但是呢。”

张斐道:“百姓肯定会更愿意去官府解决纠纷,我得到的结果,不是惩罚,而是弥补我的损失,我的个人正当权益。哪怕别人欠我几文钱不还,只要高于诉讼费和车马费,那我就去告,我怕什么,即便不成功,也就是那么回事。

到底那民从私契,还是强者更占优势,这一点相信大家也都知道,可再强的人也强不过官府,官府是绝对有能力为我讨回公道的。

那么问题又来了,这官府为什么又要捍卫你的正当权益?”

上官均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当然不是。”

张斐哼道:“谁告诉你这是理所当然的?”

上官均道:“如今若遇盗窃,也能去告官,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少人纷纷点头。

张斐郁闷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课。”

“我...我...。”

上官均张着嘴,不敢回答,他着实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但他又不太敢去质疑张斐,怕被张斐损。

其余人也不敢插嘴,这话很对,没有毛病啊!

张斐叹了口气,道:“方才我说得是清清楚楚,现今的宋刑统是法家之法,法家之法是捍卫国家和君主的利益,官员全蒙官家圣恩,才能够当官,那么烧杀抢掠,事关君主统治,他若不处理,官家要他干嘛,他必须得处理啊,这就不是理所当然的。

话又说回来,法制之法跟法家之法是有区别的,除了国家和君主利益外,还是要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那这是不是也要给出一个合理理由?否则的话,官府白干这么多事吗?”

好像是有道理。

维护官家利益,官职就是官家赏赐的,捍卫百姓个人利益,这能想出什么理由来?官员又无求于百姓!

学生们是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收税?”富弼终于忍不住开口言道。

他知道张斐就在等着他们将这话说出来,学生们却总是不得其理,他看着也很着急。

“收税?”

张斐瞧了眼富弼,又思索半响,“让我们来推理一下,看这能不能当做一个理由。”

这小子可真是谨慎。

富弼笑了笑。

张斐一本正经道:“再回到法制之法的理念,一种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共识。以偷窃来说,是不是圣人认为偷窃不对,故而违法?”

大家摇摇头。

“若是的话,那就不是共识。”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在还没有法律出现之前,晚上的时候人们如何防备偷窃?”

蔡京若有所思道:“好比一些乡村,他们都是各户派一人轮流巡夜,相信古时候也是如此。”

张斐又问道:“武器费用怎么算?火把的费用又怎么算?”

蔡京答道:“可能是大家凑一点钱。”

“这二者是不是与税赋像似?”张斐问道。

蔡京恍然大悟,然后点点头。

张斐道:“这么看的话,这税赋的确可以当成执行法制之法的理由。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你不交税的话,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蔡京道:“若依此来说,官府就可以不保护你的权益。”

张斐问道:“那你交不交税?”

蔡京讪讪点头。

他敢说不交吗?

官家可就在这里。

张斐道:“当然得交,你若不交税,你的田地被人夺了,可能也没有人帮你做主。现在我们对比一下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

说着,他来到木板前,写上“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法家之法就只是维护君主和国家利益,是凭权威或者说凭本事收税。

故此百姓们也在想尽各种办法偷税漏税,反正大家都是各凭本事呗。

那么在法制之法下,这里面就存有一种交换关系,我交税给你,在我需要得时候,你来捍卫我的权益,是义务在先,权益在后,没有义务,就不谈权益。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税法在基于法家之法时,是与个人权益无关的,因为二者并不存在关系,而基于法制之法,则与个人权益息息相关。

那么问题又来了,单就君主和国家而言,此二法孰优孰劣?”

叶祖恰道:“自然还是法家之法。”

“为什么?”

“因为法家之法是捍卫君主和国家的权益为主。”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张斐点点头,突然问道:“可就当下来看,你不交税的话,你父母被杀了,你去告官,官府就真的不会理你吗?”

叶祖恰想了想,“那倒还是会管的。”

张斐笑着点点头:“还是会管的呀,因为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又是息息相关,只是现在官府不告诉你这一点,你若不交税,官府要是没钱,许多事他就没法去管,他只会告诉你,你若不交税的会得到什么惩罚。

故此在百姓眼中,只有权威,而没有回报。但问题是,你其实已经做了一大半的事,只是百姓不知道而已。那现在你们认为孰优孰劣?”

“法制之法。”

“也只是看似如此。”张斐道。

叶祖恰又问道:“那横征暴敛呢?法制之法是否允许横征暴敛?”

“你们怎么看?”张斐问道。

蔡卞摇摇头道:“应该不被允许的。”

张斐问道:“为什么?”

蔡卞道:“依老师方才所言,税法在法家之法下,征缴多少都是合法的,只因为维护的君主和国家利益,但法制之法是考虑到个人权益,那么税法在法制之法下,必然要充分考虑个人权益,自然也就不会出现横征暴敛。”

“你说得比我想象中的还好。”

张斐很满意地点点头。

蔡卞都快哭了,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张老师第一次夸他。

不容易啊!

其余学生也非常羡慕地看着他,仿佛这小子中了进士一般。

许止倩看在眼里,当即忍俊不禁,他夸你一句,至于这么激动吗?

张斐又道:“除此之前,还有几个次要原因可能可以阻止横征暴敛,首先,横征暴敛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国家穷,需要钱。

就拿我朝来说,我朝收税成本,那是极其巨大的,如今朝廷是在想尽办法节省收税成本,如果人人认为交税是为了捍卫自己的权益,这部分成本就能够省去许多。

而且交税的人多了,税收就变多了,财政出现问题的几率是不是变小了。

再来,当百姓有这个意识,当遇到外敌这种特殊情况时,他们可能会愿意承受更高的税,因为他们会有这种意识,这也是在保护自己。”

王安石突然笑道:“你这纯属白日做梦,就算是法制之法,有些豪绅强人,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交税得。”

张斐道:“基于法制之法,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不交税的,这是可以理解的。”

王安石道:“为何?”

张斐道:“根据我们方才所论,在法制之法之下,交税是百姓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一种体现,他们有这种需求,而那些豪绅强人,他们又不需要官府,也不需要朝廷,他们自己就可以保护自己,他们甚至都可以自立为......!”

赵顼笑问道:“自立为什么?”

“呃...没什么?”张斐讪讪一笑,又郁闷地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却是恍然大悟,一拍大腿:“你这么解释,我就完全明白了,不虚此行,真是不虚此行啊!”

在场不少人当即哆嗦了下,你这么说的话,这不交税,就等于是有造反的能力,你这是什么鬼法制之法,你这是坑人之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