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作者:南希北庆

整个京东东路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回归宁静,其实税务司才是关键原因,他们一方面狠狠打击了齐州的贼寇,真正做到张斐当初放下的豪言,草寇也得交税。

另一方面,也从侧面用武力威慑那些大地主们,地方权贵们,你们就是煽动民怨,老子也要将钱收上去,佛祖来了也挡不住。

而京东东路是从什么时候慢慢回归平静,不是公检法判决之后,而是官府有钱之后,因为有钱在手,任何问题都能够摆平。

百姓没有生计,直接砸钱进去修水利工程,创造就业环境。

你看范纯仁、钱顗他们,置身事外时,天天跟王安石讲大道理,但是身处其中后,不也是张口财政,闭口利息么。

不管是公检法,还是新政,本质上都是围绕着财政在转。

天下熙然,皆为利往。

当然,这只是一时的,只不过京东东路的权贵们,被税务司的彪悍给镇住了,这些家伙个个都是要钱不要命,而且手段也是卑鄙无耻,跟其它官署都不一样。

暂时他们只能是低调行事,但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展开反击的,这是一种长期的博弈。

而今年京东路也将体验税务司的终极洗礼。

上回免役税,那只是小打小闹,其实也没有多少钱,只是大家都认为,如果让你收上去,你们肯定会变本加厉。

事实就是如此。

今年京畿地采取税赋合一,分六档,最高一档,要征收百分之十五的总税。

这对于百姓而言,已经是见惯不怪,但问题就在于,这个总税,是根据收入来定的,这百分之十五,只针对富人,权贵。

京城的权贵,多如牛毛,赵顼对此是非常期待,河中府都已经创造出奇迹,京畿地不得打破神话啊!

可是,就在税务司展开工作的第一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就传到赵顼这里来。

“陛下,李豹那边方才传来消息,税务司查到有些大地主,偷偷将土地放置在昌王名下。”

一个护卫向赵顼禀报道。

“混账!”

赵顼当即是恼羞成怒道:“谁让他们去调查昌王的。”

有一说一,查到皇室头上,皇帝就不会跟你讲公平公正。

那护卫忙道:“陛下息怒,李豹没有调查昌王,他们查得那些地主,然后才发现他们将土地寄托在昌王名下。”

因为这个税法改革,是基于免役税,是免役税将这些官员、权贵全部算进来的。但王安石也不敢将皇室给算进来。

赵顼思索片刻,“能瞒得住吗?”

那护卫道:“李豹认为,这不太安全,因为那些查税的人,全都是拿赏金的,并非是李豹的心腹,他也不敢保证,这些人不会走漏风声。”

“这个昌王,真是险些坏朕大事!”

赵顼皱了下眉头,道:“这样,你去告诉李豹,他们查到多少,如果属实的话,就按多少罚金给,朕也会马上让昌王将土地还回去,定要保证此事不要泄露出去。”

“卑职遵命。”

没有办法,税务司的人都是拿赏金过日子的,人家调查这么久,终于查到这一笔滔天富贵,如果他们发现昌王将土地还回去,他们肯定知道这是上面告得密,人家肯定不愿意,所以这赏金还是得给,同时让昌王将土地还回去,反正就是不要闹到皇庭上去。

不用想也知道,如果昌王坐上去,所有人官员都会将昌王往死里整,就是你哥哥整我们,我们就要整你。

赵顼马上去找到曹太后,这种事太要命,皇室外戚都别乱来,如果被查到的话,那就自己兜着呗。

总不可能为了面子,连钱都不要了吧。

韩府。

“咳咳.!”

韩琦在老仆地搀扶下,坐了下来,又向一旁的韩忠彦问道:“听说张三的夫人生了?”

韩忠彦点点头道:“听说那张许氏与他的那位妾侍,昨日各生下一名男婴,咱们要不要派人去道贺?”

韩琦道:“派个人送份贺礼去吧。”

“是。”

这时候,宅老来到门前,“老爷,外面来了两个税警,说是给咱家送税单来的。”

韩忠彦道:“对了,税务司好像从今天开始,就要正式展开收税事务,首先是发税单,十月开始交税。”

韩琦点点头,又向那宅老道:“把税单拿来吧。”

那宅老道:“是,小人这就去拿。”

“你方才没有拿吗?”

“小人.。”

“快去拿吧。”

韩琦一挥手,是苦恼地摇摇头,“都几十岁的人,还犯这种错误。”

韩忠彦讪讪道:“这也怪不得他。”

谁特么不长眼,往韩府送税单,是不要命了么?

那宅老当然是先问清楚韩琦的态度,再看要不要这税单。

很快,那宅老便回到厅堂,将一个精美的信封先递给韩忠彦。

韩忠彦拿着信封看了看,不禁笑道:“这税务司的税单可真是越做越精美了,都将还包上信封了。”

韩琦呵呵道:“这里面装着的都是金银珠宝,做精美一点,倒也合适啊!”

“爹爹说得是。”

韩忠彦又将信封递给韩琦。

韩琦摆摆手:“拆开吧。”

韩琦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拆开来,将税单拿出来,惊呼道:“竟有三张?”

韩琦道:“这么多吗?”

“爹爹请看。”

韩忠彦急忙送上。

韩琦接过来,拉远一看,上面那一栏拦,各种选项,不禁都头皮发麻,“咱家有这么多种收入吗?”

韩忠彦也是一无所知。

韩琦递给那宅老,“你瞧瞧。”

那宅老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差差不多。”

韩琦问道:“是就是,不是就是,什么叫做差不多。”

那宅老道:“咱家是有这些收入,只是小人头回看到这么详细的划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韩琦呵呵道:“这税务司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曾府。

“你谁来告诉老夫,这上面赏赐指得是什么?”

曾公亮抖着税单,朝着自己的儿子和宅老问道。

那宅老忙道:“小人打听过了,好像是指官家的赏赐。”

“岂有此理!”

曾公亮将税单往桌上一拍,道:“这税务司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连官家的赏赐都不放过。”

他虽公正无私,但也惜财如命,他不谈贪污受贿,但对自己的俸禄那是非常看重的,少一分钱,他也会去问个明白,那问他多要一点钱,可真是要了命啊!

其长子曾孝宗道:“父亲何不向官家说明说此事。”

曾公亮瞧他一眼,“税务司的顶头上司是谁?”

“.!”

曾孝宗突然反应过来,税务司的上司不就是皇帝么。

曾公亮越想越心疼,“不过也得跟官家说道说道,皇帝赐赏给大臣,图得不就是恩情么,中间却还要收一道税,这这又是何必。况且这税已经收得够多了,至于连这点赏赐都不放过吗?”

齐楼。

“二位税警慢走。”

东主齐振向两个税警拱手道。

“打扰了!”

两名税警只是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他们一走,齐振便急急拆开来,来来回回看得好几遍,不禁就骂道:“这些个税警,真是恨不得将我家的粪桶也给算进去。”

最初免役税出来时,他们这些商人,还是非常支持的,因为可以免除衙前役,但现在算总税,一看税单,满脑都是脏话。

对任何人而言,交税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老爷!”

店内的掌柜突然走出来,低声道:“我听说税务司专门调查有权有势之人,不管是在河中府,还是在京东东路,都有很多小商人偷偷摸摸少交一点,也没有人去抓他们。那些税警可都是要奖金过日子的,他们肯定是专门盯着大鱼。”

齐振听罢,突然斜目打量了下那掌柜的,道:“老刘,我听说税务司最爱收买你们这些管账的人。”

“哎呦!老爷,我跟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出卖老爷你。”

“那要是给你一万贯呢?”

“一一万贯。”

那掌柜的浑身哆嗦了下。

“就知道你们都信不过。”

齐振怒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那掌柜的是一脸委屈,“咱这店都不值一万贯,谁会拿一万贯来收买我,真是好心没好报。”

张家。

两个税警在门前,往里面张望着,又是面面相觑,这神情很是忐忑。

过得一会儿,只见李四走了出来,“二位税警有何事?”

其中一个税警道:“四哥,真是抱歉,咱不知道今儿贵府有喜事,上面又让我们.我们来给贵府送税单,你看这.。”

说着,他哆哆嗦嗦的将一份税单递上,这些税警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张三,到底税务司需要依靠检察院去起诉。

“没事,没事。”

李四接过税单来,又道:“二位先别走,今儿我家三哥双喜临门,上门者,皆有喜钱,喜礼。”

“哎呦!这我们不敢,不敢。”

两个税警是一个劲地摆手,但双腿是纹丝不动。

“今儿这喜钱必须得拿,咱三哥高兴。”

很快,李四便招呼一个仆人,拿着两份喜钱洗礼。

“不多,图给喜庆。”

“多谢!多谢!”

那两个税警手里掂量着,少说也有一百文,他们只是来送个税单,上别人家还得被骂,上这里还有钱拿,可真是不要太爽。

在昨天下午和傍晚时分,许芷倩和高文茵相继为张斐诞下一子,这令张斐高兴坏了,儿子都是其次,关键是两位夫人都安然无恙。

要知道张斐对于古代接生,是很没有信心的,昨天急得差点都尿裤子,尤其是高文茵生养的时候,足足一个时辰。

真是煎熬。

今天张斐直接拿出一万贯,去京城各寺庙,各道观,他完全不信这些,但昨天他也只能向着神明祈祷,怎么也得还愿。

大家闻此消息,是马上赶来,目前谁都清楚,张斐就是朝中新贵,这关系必须得维护好啊!

此时院内是宾朋满座,热闹非凡。

当然,司马光、王安石二位也是往常一样,是同时出现在张家。

真是一段孽缘。

此时,二人正与许遵、张斐坐在内堂说话。

“二位对张三是恩重如山,这小子能有今日,全凭二位贵人的提携,不如二位给我这两位小外孙取一名。”

许遵向司马光、王安石道。

张斐连连点头道:“是呀!二位大学士也知道我的文化,基本也就是张三的水平。”

司马光呵呵一笑,“你知道你还不长进?”

“没这天赋。”

“我看你是没这勤奋。”

“这是我为数不多赞成他的。”

王安石呵呵道。

司马光瞪他一眼,又向许遵道:“有仲途在,哪里轮到我们来取名。”

许遵忙道:“我这是有私心的,就想我这两位宝贝外孙,能够沾沾二位的贵气,愿二位能不吝赐名啊!”

“行。”

王安石可没有司马光那么磨蹭,稍一沉吟,便道:“这大郎就叫做张兴,如何?”

张斐一听,心道,草!你这也太随意了吧,张兴跟张三有区别吗?我也能取啊!不禁问道:“王学士,这里面有何讲究吗?”

王安石道:“令郎生于国家兴盛之际,单名一个兴,那是再贴切不过了。”

许遵呵呵笑道:“好好好!兴,兴,好一个兴啊!真是大道至简。”

兴?新?张斐顿时反应过来,你还真会取名,点头道:“好,就叫张兴。”

说罢,张斐又看向司马光。

司马光哪里听不出王安石这弦外之音,而且王安石还强调大郎,那他只能给二郎取名,是要压他一头,他捋了捋胡须,“二郎不如就唤作补之?”

张补之?你这这又太拗口了吧?你两个是成心在玩我吧。张斐都有些晕。

司马光道:“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这世上之事,最难莫过于损之余者,补之不足者。乃因人之道,是损不足以奉有余。”

说到这里,他余光瞧了眼王安石。

这番话,张斐是知道的,出自道德经,也正是因为这句话,使得他非常敬佩老子,那时候就能说出这一句话,简直不可思议。

自然的规律,就如张弓射箭,弦拉高了就把它压低一些,低了就把它举高一些,拉得过满了就把它放松一些,拉得不足了就把它补充一些。自然的规律,是减少有余的补给不足的。可是社会的法则却不是这样,要减少不足的,来奉献给有余的人。

真是言简意赅,吊翻天的存在,在张斐看来,真是胜过世间一切哲理,因为这一点几千年下来,古今中外,是从未变过。

而老子对于圣人的看法,就是要以天之道治国。

幸亏这句话没有成为圣人的标准,否则的话,还真就没个圣人了。

很明显,司马光就是在讽刺王安石的新政,不过是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大白话来说,就是损民之利,为国敛财。

王安石顿时怒气翻腾,他倒也不敢说,自己是奉行天之道,他认为自己是劫富济国,而非是贫,但他的理念,也不是要去劫贫济富。

取个名字而已,你也要借题发挥。

欺人太甚啊!

司马光心想,不是你开始得吗?又道:“而其父的法制之法,只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是保不足,却无补之。再者说,其兄单名一个兴,寓意国家兴盛,弟辅兄,补之则兴也。”

这番忽悠下来,张斐还真TM就信了。

但王安石很不爽,补之则兴,你这是赤oo地强J我的新政啊!道:“我说君实,这亲兄弟一个单名,一个双名,是何道理?”

古代取名,要么就都单名,要么就都双名。

司马光道:“你可以改为双名。”

王安石怒哼道:“为什么是我改,我先取的,你应该随我,弟也应该随兄。”

“是你不懂长幼在先。”

司马光暗示自己比王安石要大两岁,你却争着帮大郎取名。

王安石哼道:“能者居上。”

司马光反驳道:“德为先。”

“你为私德,吾为天下?”

“私德尚无,何谈天下?”

“二位,二位莫要再争。”

许遵已是满头大汗,后悔他们来取名,赶忙劝说道:“一单一双,也是不错,这单双不缺,吉利,真是吉利。”

他们两个的脾气,让他们任何一方认怂,都是不可能的,只能照单全收。

张斐也是连连点头,心里委屈死了,你们拿我儿子来吵,你们可真是好长辈啊!

王安石道:“不行,他说什么补之则兴,是诚心要压我一头。”

司马光道:“你抢在前面说,不也是想压我一头吗?”

王安石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是如此,又是如此。在朝中,他司法改革磨磨蹭蹭,却又嫌我太快,跟你这人就没法讲道理。”

“事关天下人,慢一步,何错之有?”司马光双袖一摆,理直气壮道。

“你那是慢吗?你那是不准别人比你快。”

“在司法改革之前,我就没有劝过你三思而行吗?你这人就是不听劝。”

“说得你好像听劝似得?”

“我为何不听,每每遇到问题,我都虚心向张三请教。”

“我也请教过。”

王安石手指张斐,“张三,你来评评理。”

司马光道:“张三,你尽管说,公平公正地说。”

“我!”

张斐瞧了眼王安石,又瞧了眼司马光,一脸为难之色。

这时,李四突然在门前道:“三哥,家里来贵客了。”

“这就来。”

张斐顿时如蒙大赦,又向司马光、王安石道:“二位,我先去招待贵客,失陪,失陪。”

也不等他们回话,张斐一溜烟跑没影了。

出得门外,张斐又向李四道:“李四,是不是官家派人来了?”

李四摇摇头道:“不是的,是税务司派人来给咱家送税单了,俺本来不想叫三哥的,可是见到三哥在里面好像挺为难的,所以才那么说的。”

“李四呀!”

张斐重重一拍李四的肩膀,“可以呀!最近你是越来越机灵了。”

李四嘿嘿一笑道:“都是跟三哥学得。”

来到前院,张斐突然发现这气氛有些不对劲,不管是富商,还是官员,都三五聚在一起,埋头嘀嘀咕咕的。

他悄悄来到陈懋迁、樊颙身后,“各位在聊什么,神神秘秘的。”

“三郎来了。”

几人神色各异。

张斐瞧他们一眼,笑道:“你们应该是在谈论税单吧。”

陈懋迁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三郎。”

樊颙道:“三郎,之前免役税还不觉什么,如今算总税,这钱可是不少啊!”

“谁说不是呢。”

张斐拿起那张税单,“这税务司可真是不长眼,我这大喜之日,他们竟然上门给我送这玩意,可真是!”

樊颙讪讪一笑,“那是,那是。”

心想,你装什么装,这不都是你弄出来的么,普天之下能够将税单弄得细致的,也就只有以细著称的张大珥笔。

陈懋迁眼眸一转,道:“三郎,可别怪咱没有提醒你,税务司那三板斧,京城是人人皆知,很多人都不留账目,亦或者都让自己的亲人管账,税务司想要查账,可就不是那么容易。”

张斐笑道:“这不管我们检察院的事,我们检察院就只看证据,故此各位大可放心,只要你们想得到逃税的手段,且让税务司查不到证据,那我保证不会被告的。”

陈懋迁赶忙道:“哎呦!三郎可真是言重了,我们都是良民,哪敢逃税,呵呵呵!”

一群人在那里尬笑。

“三哥!”

“张三!”

忽听得两声熟悉的叫喊。

张斐急急回头看去,但见曹栋栋、马小义手持马鞭,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

随后又见符世春优雅从容地走了进来。

“你们三个何时回来得?”

张斐顿时是喜出望外,激动地走了过去。

马小义道:“俺们刚回来的,听闻三哥你一天生得二子,便连家都没有回,就过来道贺。真是恭喜,恭喜。”

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张斐笑着点点头道:“多谢!多谢!”说着,他又纳闷道:“可是我没有听说朝廷召你们回来?”

曹栋栋道:“是我爹爹让我回来,掌管京城的警署。不过这样也好,我爹去了西北,我可不想在那里待着了。”

马小义道:“俺爹也让俺回来,顺便看着家里的买卖。”

张斐稍稍一愣,便反应过来,曹评肯定还是不放心他们独自闯荡,还是希望他们跟自己在一块。

这一点,唯有符世春知晓,他只是向张斐尴尬地点了下头。

这意思很明显,就是曹评并不看好他们。

曹栋栋那双贼眸子,突然左右张望起来,“我那高嫂嫂呢?”

“你高嫂嫂.!”

话一出口,张斐皱眉道:“什么意思。”

“咳咳,我.我是想问我那两个小侄儿呢?能否让我来瞧瞧。”

“现在还小,不方便抱出来,过些时候再来看吧。”

张斐不爽地瞪他一眼,“走走走,我为你们接风洗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