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张斐出现与否,对于赵顼而言,这官制改革,那都是势在必行,可想而知,王珪之所以上这一道奏章,肯定也是赵顼授意的。
其中主要原因有三。
其一,这皇帝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想要自己做主,不愿意再躲在王安石背后。
其二,赵顼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而他的政治理想,其实就是两场战争,对西夏,对辽,当然,目前主要还是对西夏,他暂时也看不到能打赢辽国的希望。
但无论如何,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将全国上下团结起来,使得整个国家根据自己的意志行事,换而言之,就是要掌控大权。不管是汉武帝,还是唐太宗,都有这方面的准备。
只不过唐太宗本人就是一个军事天才,他的准备就相对较轻松一些。
其三,就是精简官吏,提升效率,同时减少财政支出,为以后的动员打基础。
张斐当然是知道元丰改制,这一点,对于后世制度影响是非常重大的,只不过被王安石掩盖了一些光芒。
但是,如今这情况发生变化。
历史上元丰改制前,赵顼是通过王安石,打破了旧秩序,然后他再亲自出来主导改革,也就是说,当时他已经掌握大权,什么文彦博、司马光等所有反对派,全部清除出去,这里面也包括王安石。
如今可不一样,朝中现在是处于一个均势状态,王安石也没有做到权倾朝野,司马光他们不但没有被贬,同时权力还更大了。
而这都是因为公检法的出现。
不过,公检法也给赵顼提供了另一条改制的道路。
那就是利用公检法去进行官制改革。
其实不管这官制是怎么改,本质上还是君权与相权。
太祖太宗建制,真宗、仁宗放权,导致目前北宋朝廷,出现两种情况,第一,就是机构臃肿,效率非常慢。第二,相权过大,因为目前三省官员不具备实权,全部都是听从政事堂的,再由宰相跟皇帝议事,皇帝是无法直接下令三省。
这两点合在一起,就导致没有宰相点头,这皇帝的政令,光在三省都不知道要转多久。
这就是为什么要设制置二府条例司,这边就是王安石一个人,这期间的新政政令都是往制置二府条例司走,等于是绕开政事堂和三省。
但制置二府条例司肯定只是一个临时结构,要不然的话,王安石的权力根本无法控制,那边一群宰相说了算,这边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这只是一个临时计划,如果削弱相权,还是通过官制改革。
但如果精简机构,宰相的权力将会进一步扩大,因为相权本就越来越大,臃肿的机构也是在限制他们。
如何在精简机构的同时,去限制相权,这真的是需要操作的。
在历史上,手握大权的赵顼是简单粗暴,就是直接回到三省制度,目前是二府制度,也就是政事堂和枢密院,回到三省,就等于将政事堂切割开来,一分为三,安置在三省,使得三省是直接面向皇帝,就预示着皇帝将走向前台,直接参与政务,而不是通过宰相,同时再精简机构。
但事实证明,只是分割了相权,效率不但没有提升,反而还下降了,原因就在于相权分割。
之前决策都是出自政事堂,宰相都在一块议事,三省直接听命于政事堂,紧急情况,就能够反应迅速。
一分为三,各管一事,稍有瑕疵,又得递回去,更别说相互之间扯皮,周而复始。
简单来说,王安石批得政令,司马光能给他过吗?
此外,元丰改制并未在地方上深耕,中央倒腾几回,地方上又要折腾大半天,这效率能高吗?
到底这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还是赵顼本意就是要集权,提升行政效率顺带。
这只有赵顼自个知道。
然而,现在随着公检法的诞生,国家内部也诞生了一种新得制衡。
就是政法分离。
肯定定就不会按照历史的流程去走,未来也就变成一个未知数。
虽然张斐对于行政制度也是了解的,但他了解的是那个时代的制度,要是照搬过来,结果肯定是脑袋搬家,这只能是赵顼跟那些宰相们想办法。
他先观望一会儿,要不利于公检法,他再提意见。
......
而赵顼方面已经是迫不及待,因为今年有一次大规模的官员轮换,他要借这一次轮换,开始走向前台。
在张斐交谈过后,赵顼便就请来王安石。
“先生请看。”
赵顼将一道奏章递给王安石,“这是翰林院王禹玉递上来的,朕的觉得很有道理,不知先生怎么看?”
王安石双手接过,端坐在椅子上,打开一看,眉头渐沉。
过得一会儿,赵顼问道:“先生以为不妥吗?”
王安石将奏章一合,略有不屑道:“臣以为目前针对冗官的改革,完成的非常好,不少官员已经加入了事业署,这无须操之过急。”
还是一副教育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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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顼暗自皱了下眉头,但也未有表露出来,微笑道:“朕并非是操之过急,而是见到司法官署整合的如此成功,朕听那皇城司的人说,那司法官员就连行路可都比三省官员要快,那为何不用于其它官署?”
王安石道:“这臣不否认,而且臣也并非是反对这么做,只是臣认为局势向好,贸然回到唐朝的三省六部制,这祸福难料,到底唐朝的情况和我朝的情况大不相同。就比如说三司与户部,以户部规模和职权,是不可能取代三司的。同理而言,兵部也无法取代枢密院。
依臣之见,应先让各官署各司其职,然后再裁减掉多余的官署,再依具体情况规范制度,没有必要去依从《唐六典》。”
赵顼沉默少许,然后点点头,“先生言之有理。”
顿了顿,他又问道:“今年会有一次大规模官员轮换,不知先生怎么看?”
王安石愣了下,“照常轮换就行。”
这宰相换来换去,都在政事堂,还是能够处理事务的。
赵顼皱眉道:“但是目前改革尚未完成,若是参知政事都照常轮换,只怕也会延误变法,不如这样,先恢复六部职权,让参知政事在六部继续改革变法。”
王安石微微一怔,他刚刚反对,你这又要恢复六部,不是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瞧了眼赵顼,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交谈,立刻谨慎起来,点点头道:“如此也行。”
赵顼这话有个潜在意思,这是为了改革变法,你要不答应,改革变法就会出问题。
赵顼又问道:“先生,如今这新法是否已经全部颁布?”
王安石心里咯噔一下,如实道:“目前主要还剩保甲法、保马法和市易法,尚未颁布。”
赵顼道:“保甲法就暂先搁置,朕认为可以通过皇家警察,来为朕训练处一支精锐之师。”
关于这一点,王安石早就看透了,故此一直都没有颁布保甲法,于是点点头道:“臣遵命。”
赵顼又是叹道:“如今朕要精简官吏,减轻冗官之害,可是朝中一直有人拿制置二府条例司说事,认为二府之外,还有二府,这精简官署从何谈起,而目前朝中对新政的阻碍,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大,朕相信先生就是身在政事堂,也能够推行新法。”
王安石一万头草泥马奔向赵顼,嘴上却立刻道:“制置二府条例司本就是临时设立,如今也是时候废除。”
赵顼微微笑道:“先生如此深明大义,朕甚是感激。不过先生也无须担心,制置二府条例司的官员,先生可举荐进入三省六部,司农寺、太府寺,也都将会并入户部,继续改革变法。”
“臣遵命。”
王安石拱手道。
其实早在半月前,王安石就已经预感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他感觉到赵顼不再对他言听计从,但是,也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且这么猛。
直接连制置二府条例司都给废了。
话说回来,这制置二府条例司当然是要废的,本来就是一个临时机构,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来这么快。
出得门去,王安石心中涌起一阵落寞,仰面长叹一声,挥袖而去。
仅仅一个时辰后,司马光又来到此殿内。
“近日有大臣,弹劾相公借司法改革,舞弄权术、任人唯亲、排斥异己。”
这上来第一句话,就将司马光吓得魂不附体,“陛下,臣冤枉啊,不知是何人要陷害臣。”
赵顼回答道:“是御史蔡确。”
“蔡确?”司马光愣了愣,当即问道:“不知他有何凭证?”
这真是来的有些太突然了,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赵顼道:“他说相公当初主导司法改革,扬言要政法分离,可是公检法始终控制在相公手中,而相公又是参知政事,故此他认为这根本就不是政法分离,而是相公意图独占公检法。”
说罢,他将奏章递给司马光。
司马光起身双手接过,又回到椅子上,翻开看了起来,过得一会儿,他将奏章合上,“陛下,蔡御史言之有理,确实因为臣,而未有完全做到政法分离,但臣并非是想独占公检法,更无徇私之心。”
有一说一,司马光确实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政法分离,司马光属政事堂,而政事堂第一行政部门,同时他又掌控着公检法,而且他还喊出政法分离的口号,导致其它行政部门都难以介入公检法,不就是你司马光一个人独掌公检法。
但这也非常司马光所愿,他在审刑院,几乎都不干预公检法,就没有一个官司打到审刑院去。
他问心无愧,自也大方承认,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赵顼笑着点点头,“朕自然也相信相公。”
司马光眨了眨眼,赶忙拱手道:“臣愿离开审刑院,以示清白。”
赵顼道:“但是如今司法改革尚未完成,还需要相公主持大局啊!”
司马光有些迷糊,那你到底想怎样啊?
赵顼故作思考一番后,道:“这样吧,此番官员轮换,相公先去刑部,继续主持司法改革,同时将审刑院、大理寺,全部以皇庭命名,设大庭长来主持司法日常事务,从而让政法彻底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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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光拱手道:“陛下圣明,臣万分赞同。”
可说完,他又愣住了,刑部?刑部不是没有职权吗?怎么扯到刑部?
“正好翰林院王禹玉近日给朕上来一道奏章,朕甚是认同,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未等司马光反应过来,赵顼又将王珪的奏章,拿给他看。
司马光又接过来,看罢,他如实言道:“臣一直都赞成精简编制,删定重复,去其冗长,但是我朝情况与前朝是大不相同,无须依照《唐六典》设三省六部,这可能会得不偿失。”
赵顼听得心里纳闷,他们两个老冤家,怎么在此事上面,看法是如此一致,可真是撞了邪,道:“朕也问过王禹玉,为何要依从《唐六典》,王禹玉回答朕,若不言明制度,冗官之祸不可去也。他还拿制置二府条例司、发运司为例,认为此乃无制所生。这边裁掉不少官员,可是那边又增添不少官员,这来来回回,等同没裁。”
司马光直点头道:“王禹玉言之有理,那制置二府条例司的确应该撤销,此司若长久存在,必将破坏朝廷制度。”
赵顼问道:“也就是说卿支持王禹玉之言?”
“这...。”
司马光面露挣扎之色,皇帝将此二事捆绑在一起,你要不赞成我改制,这制置二府条例司就不会撤,他语气顿时就软了,道:“臣...臣以为若要如此,也应该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卿言之有理。”
赵顼笑点点头,又道:“此次官员轮换,就先恢复六部部分职权。”
司马光犹犹豫豫道:“如此也行。”
出得这殿门,司马光就立刻反应过来,皇帝这是要出面执掌大权了,因为这种事在历史上已经发生过无数遍。
......
很快,此事便传了出去,无论是保守派,还是革新派,都不由得噤若寒蝉,甚至都不敢公开议论此事,可见这威力是不亚于十级地震。
他们之前就预想到,这回轮换肯定是一场大戏,但万万没有想到,会这么劲爆。
顷刻间,王安石就被解除行政大权,没了制置二府条例司,那么一切就得按照规矩办事。
同时司马光也被解除司法大权。
审刑院一旦被改成最高皇庭,且只设大庭长,那就跟枢密院一样,完全脱离了政事堂的控制,成为一个纯粹的司法机构,司马光若不是大庭长,就无法再继续主持公检法的日常事务。
朝中两大势力,瞬间折损大半。
这真是太可怕了。
唯有精唐粉狂喜,要知道宋朝有一批文人非常非常崇拜唐朝,包括赵顼自己,他也是唐太宗的小迷弟,他们都很渴望恢复唐制。
这一批精唐粉开始造势,要求依照《唐六典》,恢复三省六部制。
另外,还有一些投机倒把的官员,一看这情况,也赶紧都拍皇帝马屁。
富府
富弼不由得感叹一声:“真是好手段啊!”
之前他们的目标一直是对准王安石,没有想到小皇帝的手段,有这么狠,说干你就干你。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文彦博道:“今日恢复六部职权,明日就是恢复三省,到时......。”
虽未说完,但其实就是暗指,分割他们的相权。
而相权就是士大夫集团的权力根源。
这将会打破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平衡。
文彦博又看向富弼,“富公,也许你才是对的。”
富弼一怔,旋即又紧锁眉头,淡淡道:“同样的错误,你还想再犯一次吗?”
......
与往常一样,朝中每回出现大地震,张斐都犹如局外人一般,专注于自己的事。
近日他一直在忙着学贷一事,近日他又来到白矾楼,与樊颙做最后的洽谈。
这回樊颙等商人都没有太多挣扎,他们主要就一点提出质疑,就是如何保证自己的受益,张斐也告诉他们,将会设立各种考试,尽量将钱借给那些资质较高的学生。
同时让他们按照当下账房、茶食人的工钱,来计算利息,以较坏的结果,来计算利息,如此可以更加确保他们到时能够还得上。
毕业之后,进不了国子监,当不上官,做个账房应该是没问题吧。
几番商量之后,樊颙等商人也就答应了下来,其实相比起之前那几笔大买卖,这都是小钱啊!
“唉...这朝廷还真将我们慈善基金会当成小金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樊颙感慨道。
张斐突然站出脚步,抬头看去。
樊颙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头上悬着一块匾额---上善若水。
张斐笑道:“想一想,为什么慈善基金会能够拿出这么多钱来。”
樊颙尴尬一笑,“这倒也是。”
要是没有朝廷的支持,这慈善基金会怎么可能发展的起来。
张斐又道:“更何况,投资教育,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有些人想投钱进去,都还没有这个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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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是的。”
樊颙直点头。
“行了!”
张斐道:“此事你们去安排吧,我就先回检察院了。”
“三郎慢走。”
......
回到检察院,只见里面多出许多陌生面孔。
“张检控回来了,这国子监的学生来报道了。”
王巩迎上前来,指着那十余张陌生的面孔。
那十几人立刻上前来,“学生见过老师。”
“等会。”
张斐诧异道:“我什么时候变成你们的老师了。”
其中一人道:“学生们在律学馆都是学习老师的法制之法,理应尊称老师。”
全都是法制之法的门徒。
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宋刑统》早就是倒背如流,他们进入国子监,主要学习法制之法,以及研究皇庭的案例。
他们称呼张斐为老师,也是理所当然的。
“随便你们吧。”
张斐又道:“不管你们叫什么,该干的活,是一件也不会少的。”
说着,他又看向齐济,“齐督察,给他们找点活干,先安排他们去巡视牢狱。”
齐济笑着点点头。
这可真是一个好活啊!
张斐又向那些学生问道:“你们可知,我为何安排你们去巡视牢狱吗?”
十几人纷纷摇头。
张斐道:“法制之法的理念是什么?”
“扞卫每个人的正当权益。”
“那么犯人是否具备个人的正当权益?”
“......具备。”
想了一会儿,他们才鼓起勇气回答道。
张斐道:“当然具备的,因为如果我们不去扞卫犯人的正当权益,那么我们就无法阻止冤案的发生。”
“老师的教诲,学生定当谨记于心。”
“在这里还是叫我张检控吧。”
“是,老师。”
“???”
张斐一翻白眼,也懒得计较,“快去准备吧。”
这些学生激动地随着齐济离开了,一上来就有活干,可真是太幸福了。
他们这些学生,还未被磨平棱角,心怀抱负,真是干劲十足。
他们走后,王巩突然道:“张检控,你可有听闻关于审刑院的消息?”
张斐问道:“什么事?”
王巩眉头紧锁道:“据说朝廷打算将审刑院、大理寺全部改为皇庭,倘若是真的,那我们公检法将完全独立于行政之外。”
张斐一怔,心道,这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嘴上却问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王巩愣了愣,“我还想问你了。”
张斐道:“我哪知道。”
王巩沉吟少许,“照理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但是没了司马相公在上面主持大局,这分寸难以拿捏,大家多少都有些心虚啊!”
说是政法分离,但要真完全分离,难免会有些担忧,难道真的将宰相告到皇庭去?
有司马光在,如果公检法越界了,审刑院还能将他们给驳回去,而且上面要找,首先也是找司马光,不会过多介入公检法,他们反倒是没有太多压力。
换而言之,现在他们公检法要自己承担一切责任。
虽然政法分离,是张斐所追求的,但此时此刻他内心是不大愿意的,因为他认为这还是太快了一点,至少也要等到此次东南六路扩张完之后,但他也不能让龙一直潜在水里。
关键,他怀疑赵顼未等公检法完全落地,就提前这么干,可能也是对公检法抱有疑虑。
如果等到公检法成型,皇帝再亲自去驾驭,这就比较难,就这一点来看的话,此时此刻,对于皇帝而言,也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