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暗里,充斥着幽冷的气息,有升腾的淡淡雾气将他笼罩起来,难以言说的阴冷如蛆附骨,束缚着野鬼动弹不得。
嘀嗒。
黄泉水滴落在曼珠沙华上,血红的花瓣颤巍巍展开细小一截,叶子随之凋零半截,销入尘土中。野鬼在其间艰难挣扎着,睁不开眼。
他已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却不知为何又被放了出来,孤魂在黑暗中飘飘荡荡不知有多久。
听他们说像是自己阳寿未尽,抓错了人,像这种鬼是不能直接入轮回的,阴差又懒得再回去处理,于是他滞留在了奈何桥边。
倒霉,真是倒霉。
“野鬼,你的好日子要来了。”有细小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闭着眼摇摇头。“能有什么好日子?”
“今日二殿的楚江王来了,瞧见奈何桥边游荡着一圈孤魂,便指责阴差办事不利,”那道声音接着说,“现下阴差们忙着补了缺漏,这就要送你们入轮回去!”
野鬼猛然来了精神。
“我终于能投胎转世了?”
“投胎是不能了,你这等阳寿未尽的还得先补了阳寿,需找具身体借一借,还魂去哩。”
“等等,可这……”
野鬼还想再问什么,忽然有阴凉凉的东西在他眉心上点了一下,野鬼忽然能睁开眼了。
一阵风刮过,他便站在了奈何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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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转过身,就看见有许多和他一样被遗忘在轮回路上的孤魂,正一脸懵地排着队往前飘,于是他挤了挤去,插了个队,也没鬼跳出来指责他。
等走近了,远远的,他又看见有个身形高大,气度不凡的鬼站在轮回口,只见那鬼生得极为俊美,身边环绕的阴气磅礴浓郁,一看就知道是个万年的老鬼。
只是转过头来淡淡睥睨四围,野鬼的心就漏跳一拍,赶忙伏低身去。“长得可真好看。”
“这是掌管阎罗二殿的楚江王殿下,当然好看。”
“他便是楚江王?那他怎么要入轮回?”
“闲着没事,去人间走走罢。”一旁阴差倒是淡漠的很,“走,让我们给你安排投胎的肉身,也得再废个十年八年呢。”
“别啊你们这办事效率,我想和楚江王一起——”
话还没说完,阴差就猛得一推排队的众鬼,野鬼不知被推到了什么地方,一下又陷入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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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鬼一个比一个少,到最后只剩下了他,他才听到耳边有声音说话。
“好像又错了。”
“哪错了?”
“一两句说不清,总而言之这鬼倒霉的很。为他安排一具富贵点的肉身吧。”
“人间有位小帝王正是要死了,命数却没尽,不若拿他抵去。”
“好,便如此办……那以后,你便叫贺子裕了。”
于是野鬼才醒,又被吸入一道黑洞之中。
紧接着,他就感觉像是被人捏着后颈,狠狠摁入了水中。思维一下如泅水之人难以思考,浑浑噩噩。
他挣扎着,指尖扣着壁沿,喉中呛了水辛辣作疼,恍然间又被人提着脖子猛然扯起,他听见自己在大喊:“朕是天子!你岂敢放肆!”
哎哟,这时候就别喊了吧,小命都要没啦。
果然下一秒,他又被人强硬摁到了水里,所有要说没来得及说出的话都成了从水中冒出的气泡,咕噜噜作响。
“贺子裕,”耳边,隔着水朦胧传来人沉冷的嗓音,“别忘了你的天子之位,不过是本王施舍给你的。”
訇然他被提出来,如同破布一般被扔在地上,身子受惯性撞在柱子上,他弓起脊背痛出闷哼声,从口中呛出好多水。
身边宦官侍卫大声呼求起来。“王爷,陛下年纪尚小啊,毕竟是天子之身,您不能这么对他啊。”
“王爷,您如今的行为若传出去,同弑君又有何异!”
倏然间,长剑出鞘声响起,四围喊声一停,那道沉冷的嗓音又再次响起,丝毫没有受到威胁的样子。
“弑君?”他道,“倒也不是不可以。”
这番话说得让人心惊胆战,一时之间,大殿之上一点儿声响都没了,寂静得可怕。
地砖上,贺子裕猛然攥紧指尖一下战栗,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然变了。
他动了动手指,能感觉到真实而强烈的疼痛感。水珠从眼睫上滴落,蜿蜒淌至下巴处,一片光亮进入眼帘里,这是他几百年未曾看到的人间殿宇。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发现还是不能完全掌控身体。
而先前把贺子裕溺在水里的那人,正坐在高位上俯视着他,神情里大概满是嗤笑与不屑。
他艰难地眯起眼,在看清那人面目的瞬间愣住。
脑海中涌出许多破碎的记忆,告诉着他这个人便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秦见祀。
但对于他来说,这张脸同时也份外的熟悉。
气势摄人,同样的俊美凉薄,那位他有幸在轮回道上见过一面的阎罗二殿楚江王,怎么竟然投胎成了朝中不可一世的摄政王。
如此距离,来自于魂魄上的压迫,让尚未习惯新身体的野鬼产生本能的畏惧,贺子裕缩了缩身子,落在秦见祀的眼里,则是这位小皇帝妥协的表现。
“呵,如今倒是知道怕了。”
眼见着他从位子上起来,贺子裕又往后缩了缩。
秦见祀也发现了,又往前走了几步,贺子裕也跟着往后缩,直到他逐渐抵上了墙,退无可退,支起身子来间,系在腰间的玉璜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凌乱的发丝粘在惨白的面上,这张脸剑眉凤目,容貌俊朗,但在仰头看秦见祀时,更多的是狼狈不堪。
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二世祖流露出恐惧的一面,秦见祀见状多了几分兴趣。
于是贺子裕才低下头,又被迫被他抬起下巴。黑影笼罩下来,遮住身前的光。
“陛下怕水?”
贺子裕本来想说不怕,对上这张放大的脸和强烈的压制,不争气地吞咽了口唾沫。“怕。”
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让贺子裕的身子微微发颤,他不适地别过头,而秦见祀却狠狠捏住他的下巴,不让他有闪躲的机会。
“皇……皇叔,”贺子裕虚弱地叫出声,“有点疼。”
秦见祀的目光中流露出诧异。
“你叫本王什么?”
贺子裕搜寻一通破碎的记忆,暗道完了,秦见祀虽然是先皇的结拜兄弟,但原来的小皇帝却很少这么叫他,大多是喊摄政王,或者直呼其名。
他试图挽救,而秦见祀却松开了桎梏他的手,少年人白皙的脸颊处已经多了两道红印,更添了几分凌虐意。
“很好,”秦见祀冷声道,“知道疼就对了,以后做事之前,也能过过脑子。”
“……皇叔说的是。”
秦见祀站了起来,距离一远,贺子裕就松了口气,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适应新身体,完全摆脱这方面的等级压制,不然堂堂皇帝一看见王爷就抖,也太掉价了。
暗卫打包了桌案上的奏章,秦见祀就带着人往外走去。剩下周围哭得涕泗横流的宫女宦官们,赶紧围了过来看贺子裕的伤势。
一群人才鬼哭狼嚎开,走出殿门的秦见祀忽然又微微转过头,冷笑声。“管好你们的嘴巴。”
一下,哭声都没了。
“还愣着干什么,传太医啊!”王总管大喊起来,先前也是他说出弑君那番话,他擦掉面上的泪,坚定说,“陛下,您受苦了,老奴是一定要去找左相与上官大人的,摄政王他实在太过放肆无礼,竟然连君臣身份都不顾——”
贺子裕被扶着站起来,坐上龙椅。
“且慢,”他拦道,“我……朕溺水一场糊涂了,朕是做了什么,惹得摄政王如此大动肝火?”
“也没什么,”王总管低下头道,“右相告老还乡,您不过是想把郑翰林右迁为右相,好心与那摄政王商量罢了。”
贺子裕暗暗盘算,翰林好像是正三品,丞相是正一品,中间还隔了从一品,正二品和从二品,这升个官都是一级级升的,如此一看好像确实不妥。
“那这翰林,是个人才?”
“陛下您当真糊涂啦,郑翰林不是您愿与之分桃断袖之人吗?”王总管奇怪道,“这可是陛下您的新欢,昨儿您还赏了他一座半人高的珊瑚树,今个本来是要宣他入宫的,若不是摄政王忽然来了……”
“嗡”一声,贺子裕后面的都没听清,只听见了个分桃断袖,脑袋便开始嗡嗡响,所以是原来的小皇帝喜好男风,大手一挥要把心仪之人抬到右相的位置上,才招致这么一场祸患。
他这具身体竟都与人分桃断袖了,那他岂不是……不干净了。阴差说好的怜他倒霉不入轮回,特意借了个富贵身,没曾想生活作风败坏如斯。
贺子裕猛然站起,摇摇头怒骂。
“昏君,当真是昏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