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作者:宋昭昭

朝堂上,秦见祀果真被弹劾得不轻,言官们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绝不屈服于奸臣魔爪之下。但秦见祀始终云淡风轻地坐在位上,未曾有丝毫回应。

“这件事不必再议,有本启奏,无本散朝。”

散朝之后,贺子裕就匆匆赶去吃蒸饼,又匆匆拿帕子裹了几块,去御书房等着太傅。

“你怎么想?”太傅还没来,他撑头问小皇帝。

“杀人之事多此一举,”小皇帝抱胸道,“依秦见祀的能耐,即便昨日御史联合弹劾,但过几天史天青照样能当上户部侍郎,现在就不一样了。”

“你居然能看明白。”

“废话,你真当朕这十年皇帝是白当的?”

“堂堂御史当街横死,闹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秦见祀他都自顾不暇了,自然也不能再在侍郎的位置上强行塞人。”贺子裕咬着蒸饼,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看似是他在震慑百官,其实大不然。”

“正是。”

“难怪他昨晚那副样子,想必也是不爽的很。”

小皇帝冷飕飕看他一眼。“野鬼,你昨晚真丢朕脸。”

“这做人该服软时就得服软,”贺子裕瞥他,“你就是太嘚瑟,被人摁在水里还大喊,朕是天子!朕是天子!”

贺子裕模仿得还是有几分像的,气得小皇帝一拳揍过来。“野鬼,你找死!”

紧接着,尽管他们俩互相打不到对方,贺子裕还是打了回去。

于是太傅颤颤巍巍进来了,瞧见某陛下正对着空气一通乱挥,犹豫问道:“陛下——?”

贺子裕低咳一声,整理了下衣冠,“朕适才看见有只扑棱蛾子,怎么也打不死。御书房里尚且如此这般,看来真是宫人偷懒疏漏了。”

“陛下说的是。”

贺子裕请太傅尝尝蒸饼,随即和他聊起了秦见祀这事的看法,暗暗试探。“太傅认为,这件事应当是何人所为?”

“摄政王确有狼子野心,近些年也越发放肆,”太傅捋了捋胡须,“但这件事未必是他所作。权势名利总是大过天,老臣活到这个岁数自是看淡了,可有的人不一样。”

太傅这话说得很含蓄。

和太傅差不多的岁数,有着一样的地位,贺子裕摩挲着指腹思索,那不只有当朝左相,先皇留下的肱骨重臣之一吗?

看来想摄政的,也不止摄政王一人。

“太傅以为,朕当如何行?”

“昔有三皇五帝,垂拱而天下治。所谓孰是孰非,其实陛下不一定非要弄个清楚明白,只需把结果存在心中,作个山河棋盘外的下棋人。”

太傅瞧见旁边下过五子棋的棋盘,随手拿过四黑两白,六枚棋子来。他放在桌上指了指,“陛下看如今黑多于白,黑棋占上风。于是白棋使计让黑子亏损一枚——”

他把其中一颗黑棋去掉,只剩下三黑两白,“如今黑还是多于白,假如黑棋侵吞完白棋之后就要来攻你这个下棋人,陛下,你又当如何做?”

贺子裕随手从棋盒子里拿出一颗白棋,添了进去。

“所谓帝王之术,其实也就如同这稚子游戏一般,哪方弱,便帮哪方。”太傅弄混棋子,扔了回去。“这道理浅显,陛下定能明白。”

·

太傅走后,贺子裕枕着头往后靠去,指敲着椅子把手。

他遵照着太傅的建议,下旨升户部司长为侍郎,既没用摄政王派的史天青,也没用御史举荐的司马齐。圣旨盖了章,送去给门下省。

“还别说,你父皇给你留下五个肱骨重臣,四个加起来都没太傅一人靠谱。他也算是真心想要扶持,只可惜年事已高——”贺子裕转头,看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小皇帝,“太傅有什么得力的门生没有?”

“有啊。”

“谁?”

“你倒也认识,郑庭芝。”小皇帝对上他目光,挑了挑眉。

贺子裕一噎。“真是一手好牌被你打得稀烂。”

“其实朕动郑庭芝,主要是想和秦见祀较力,倒也没有真做事。”小皇帝幽幽道,“但是他出入王府的那些个晚上,有没有和秦见祀做什么,朕就不知道了。”

“秦见祀府上,男宠真这么多?”

“多。听说送去的江南伶人就有三个,一直想听他们唱小曲,想得朕心痒痒。”

贺子裕想到秦见祀奏章看到大半夜的样子,不像是个会耽于美色的人,昨晚还放任他在桌案旁边趴着睡了一晚上。

但凡秦见祀有点怜悯心肠,都干不出这事。

小皇帝又飘了过来,催贺子裕带他去梨园听曲子看健舞。贺子裕无奈揉了揉眉心,只好慢悠悠起身去。

“其实这样也不错。”小皇帝目光掠向他,“朕不是做皇帝的料子,朕心里清楚,虽然如此,也总希望这天下也河晏海清的。”

“嗯?”

“你看起来比朕更适合,要记得,好好干。”

“……”

·

小皇帝虽这么说着,然而一整个下午,还是拉着贺子裕泡在梨园中。

丝竹细乐伴奏着,舞女们身着羽衣婆娑起舞,举步轻盈。

贺子裕要来了三柱香插在案前,也无人敢问这是要干什么,小皇帝就端起美酒畅饮,他踢踢贺子裕屁股让人坐边上,一只魂占了大半张皇位,斜躺着往嘴中抛着葡萄玩。

早春柳絮纷飞,靡靡之音入耳。

贺子裕昏昏欲睡间,一半魂魄又离体去,小皇帝瞪大眼。“你干嘛去?”

“你就留在这看歌舞吧,我实在无聊,四处转转去。”

贺子裕负手飘远,小皇帝说了声早点回来,也没做什么,他就摩挲着指腹一路飘到宫道上。

·

来往的宦官宫婢,并着一些从马车上下来的大臣,交相络绎着行在两堵红墙之间,贺子裕闲来无事,就在墙头阴影处坐下。

过了会儿,还看见郑庭芝和一群翰林学士从道上经过。

他站起身想飘去看看他们在聊些什么,马蹄达达着的忽然就冲散了他,贺子裕连忙退到一旁去,正想训斥何人敢在官道上纵马,就发现是秦见祀坐着马车来了。

“冤家路窄。”

他抱怨一声,还计较着昨晚秦见祀拽着他捏下巴的事,车窗上的帘子忽然被人掀起。贺子裕一愣,露出马车里坐着的秦见祀,淡漠的目光正投向他。

“怎么,说都不让我说了?你又听不见。”贺子裕飞上马车顶,倒立着垂下头看他,做了个鬼脸。

秦见祀端详了会儿,吐声道:“好丑。”

贺子裕猛然一惊,想到上回泡温泉时候也是这样,他在秦见祀面前挥了挥手,然而秦见祀又像是看不见般,拉上了车帘。暗卫奇怪问道:“王爷,什么丑?”

“没什么,一株草罢了。”

秦见祀从马车上下来,贺子裕又追上他,这些天渐渐习惯了气息压制,贺子裕也开始放肆了,用两条腿轮番去踹他屁股。

大袖下,那一双拳头悄然紧握,而等秦见祀转过身的时候,贺子裕又吓得飞出去好远。

过会儿,贺子裕又飘飘荡荡地靠近了,乐此不疲地围着秦见祀上下飞。他大胆地猜测秦见祀由于是楚江王的转世,应该能看见模糊的魂魄,却不能辨别身份。

因为如果辨别出身份,秦见祀早该知道他是野鬼附身,又怎么会纵容他成为一国之君。贺子裕理所当然地这么想着。

“噗”一声,他又翻着白眼对秦见祀吐出舌头。

秦见祀面不改色地把茶杯里的水往后一倒。“陛下现在何处?”

“陛下,在梨园听戏呢。”

贺子裕又犹疑地上下瞧着他,一下逃入地底不见了。

·

黑暗里,传来人淡漠嗓音。

“陛下真是好兴致。”

贺子裕魂魄回到体内后不久,就因为太过疲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听到这声音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四处看,却没有秦见祀的身影。

贺子裕摇摇头,果然是魔怔了,连做梦都能梦到这厮。

他又闭上眼睛,准备开始接着打盹。

“陛下,臣在这。”声音又传了出来,贺子裕猛然抬头往后看去,秦见祀正站在他身后,一身清冷。

“……皇叔,你怎么也来听曲了?”

“路过。”

小皇帝早已躲到了玉珏之中,贺子裕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连着眼睛微微发红。他往外看了看,暮色四合,倦鸟归巢,该用晚膳了。

站在后头的某王爷就看着贺子裕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秦见祀的唇角,微微抬起。

先前他进来时,虽然贺子裕已经睡着,奏乐歌舞声仍不敢停,众乐师要行礼跪拜被他拦住。只等他走到贺子裕身边,看见这小鬼仰靠在龙椅上睡得呼吸绵长,面上发红。

当真是没心没肺,即便是喊醒了也傻得可怜。

“来人,备轿辇。”

贺子裕走到宫门口诧异回过头,就看见秦见祀踏着晚霞落在地上的光,大步走了出来。“皇叔竟如此贴——”

话音未落,秦见祀已经掀袍坐上了轿辇,他既落座了,目光掠向贺子裕:“陛下说什么?”

贺子裕默默吞下了贴心二字,负手踱步往寝宫走去。

“没什么,嘴瓢。”

秦见祀往后一靠,似笑非笑。

贺子裕走得很慢,直到轿辇逐渐抬远,小皇帝又从玉珏中钻了出来,他和小皇帝说了离体后的事,分析秦见祀或许能看见却不能辨别魂魄。

“你说我俩闲聊,他能听见吗?”

“不能吧,”小皇帝挑眉看他,“那晚上朕与你聊了一夜,你还说他吃不消那么多男宠,他岂不是都听见了。”

“也对,”贺子裕轻嘶一声,“秦见祀这厮真听见我这么说,肯定是要让我魂飞魄散的。”

“没错。”小皇帝深有同感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