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作者:宋昭昭

贺子裕越发适应身体了。

基本每天的生活都开始固定化,小皇帝偶尔会拉着他去梨园听曲儿,或者看看林容儿,其他时候贺子裕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御书房中的授课,多了一位伴读,郑庭芝。

贺子裕正愁要怎么拉拢郑庭芝,谁知太傅已为他思虑周全,如此省下不少麻烦。而郑庭芝既已由太傅举荐,那就断不可能与秦见祀牵扯过关系。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太傅捧卷道,“是故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败也。”

“秦见祀之权盛,朕心之愁也。”

贺子裕随口接道,让在座的两人脸色微变。

“陛下慎言,隔墙有耳。”郑庭芝垂眸,不知贺子裕这样又是为何。

太傅一顿,又接着授课了。

太傅岁数大了,讲上一段时间便要休息,贺子裕就等着这个时候,等太傅起身行礼称说去更衣。

他颤颤巍巍地走了,御书房中剩下了他们两人,半饷无言相对,只听见郑庭芝沙沙的翻书声。贺子裕开始酝酿。

“庭芝,朕有话对你讲。”

“臣在。”

“其实朕先前,实在有愧于庭芝。”贺子裕趁着敛袖抹了把眼睛,开始熟练地替小皇帝填坑,眼泪就这样不要钱地掉了下来。郑庭芝抬起头,脸上露出讶异神色。

“陛下……”

“喂,戏过了啊。”小皇帝满脸不爽地抱胸在一旁。

“先前宦官来禀,说庭芝常常出入摄政王府,所以那时朕误以为庭芝投向摄政王,心中甚是担忧恼怒……”贺子裕面不改色地擦了擦眼泪,眼睛还湿漉着,他站起身来看向郑庭芝,“这几日每每想及做过的那些事,朕都懊悔非常。”

虽然强迫陪侍这事没做成,但后来小皇帝时不时就招郑庭芝入宫,羞辱于他。想来也是给郑庭芝留下非常大的心理阴影。

“这怎么算羞辱,朕就是逗逗他。”小皇帝低哼哼。

郑庭芝垂下眼睫,拱手行礼,“陛下,先前的事情不必再提。”

“可朕在这宫中无人可依仗,如果连庭芝都要弃朕而去,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贺子裕抬手搭上郑庭芝的手,郑庭芝反射性地往后一退,紧接着连忙跪了下来。

“请陛下责罚。”

“……”贺子裕见状牙咬咬,瞪了小皇帝一眼,又一边伸手,扶着郑庭芝起来。“朕并无恶意。”

不过这水月观音的相貌,又着一身体统官服,瞧这跪在地上的模样,难怪会惹来一众烂桃花。

“庭芝,想来几年之前,你也陪朕做过伴读。不知何时起,你与朕生疏如斯。”贺子裕负手走到书桌前,背对他低低开口,“朕一直盼望能与你赌书论道,却不曾想竟然如此。”

事实是从前郑庭芝常常劝小皇帝读书,没几年就被嫌麻烦的小皇帝赶出宫去。

“难得陛下还记得这一段事,微臣实在惶恐。”

“其实朕贵为天子,却朝不保夕,”贺子裕垂下头,装得几分无奈,“那几年秦见祀一直派人盯着朕,朕不得不装得贪玩好色,又使性子将你赶出宫……”

郑庭芝目光犹疑,似在辨别他话中几分真假,“摄政王也会去管陛下伴读,此等闲事吗?”

“……”

小皇帝在旁边笑得好大声,又被贺子裕一瞪。

“庭芝倒是对摄政王信任有加。”他故意将这话说得酸溜溜,转移话题。

果然,郑庭芝沉吟了下,回答道:“微臣出入摄政王府,是为编撰库书,借调王爷府中文书。”

“当真?”

“禀陛下,臣不敢有所欺瞒。”

“那便是庭芝还不知那秦见祀狠厉之处了。”

“他曾把朕浸在水缸之中,险些淹死朕,又曾经逼朕对他下跪!”这些倒是不假,贺子裕说得很顺,眉目中也带了凄怆,“如今宫中满是他眼目,朕甚至不敢袒露。”

“他怎么敢如此对待陛下?”郑庭芝眉头蹙起,伴读之事他还勉强能半信,可说摄政王做出这般放纵之事,他反而半点不信了。

“王爷虽有摄政之权,可陛下是九五至尊……”

“不过是空壳天子,叫人挟以令诸侯!”贺子裕别过头看他,神情失落,“不信,你自去问问。”

·

散课之后,郑庭芝走了,贺子裕特地让王总管送他出宫。

郑庭芝远远走在路上,还在沉思之中,忽而看见宫道上秦见祀正负手走来。

这个点,他是要去军机阁议事的。

郑庭芝想起贺子裕的话,迈步上前去,拱手行礼。

“王爷。”

“郑翰林。”秦见祀垂眸,微微颔首,“起来吧。”

“今日正巧,庭芝才听说了一桩关于王爷的谣言,如今便遇到了正主。”

“哦?”秦见祀负手走着,漫不经心地看着郑庭芝跟了上来。“什么谣言。”

“庭芝今日在宫中,遇到一个胆大的宫婢,她竟说王爷曾将陛下浸在水中,”郑庭芝笑了笑,“竟敢说这样的话,当真是不要命了。”

秦见祀脚步一顿,想到郑庭芝这会儿应当是才从御书房出来,眉头微挑。

“有趣。”

郑庭芝手藏在袖中,慢步跟随着,秦见祀的声音便从前头传来。

“是本王做的,怎么,他还来与你哭诉不成?”

郑庭芝猛然抬起头,眼中带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然而秦见祀却也没管他,径自向前走去。

“王爷当真做了此事……”

“奉劝翰林的耳朵听事情,左耳朵进,右耳朵便可以出了。”

秦见祀头也不回,负手走远了。郑庭芝立在原地,面色微变。他喃喃道:“难道这些竟是真的不成?”

王总管从假山旁出来,叹了口气。“说起来,就是陛下在温泉宫中,应允放您出宫那回。”

郑庭芝恍然想起那日在温泉宫里,见到的贺子裕背后那道醒目的瘀痕,他目光一怔,难怪陛下那日说秦见祀犯上作乱,又着急赶他出宫。

难不成,竟是为了护住他。

“郑大人,郑大人?”

郑庭芝回过神来,朝王总管拱了拱手。

“那老奴就送郑大人到这啦,可千万不要上奏弹劾或是提及此事,便就当听过忘了……”

“好。”

·

王总管回来了,和贺子裕回禀了郑庭芝的神态举止,贺子裕就知道这事成了。但他撑头歇在御花园的亭中,想着诸事不易,身边又没有可用之人,终归是为难的很。

小皇帝闹着说想去看林容儿,贺子裕只得差人把玉珏送去长庆宫,自己则接着在御花园闲逛一二。

一路上,见到他的宫婢宦官,无不俯身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只等他走了过去,才起身来接着做自己的事情。

贺子裕恍然想着,如今他替小皇帝活下来,顶着他的身子做事待人,那他此后究竟是野鬼,还是这园中的君主?

御花园中繁花似锦,每一朵都是为帝王而开,而这帝王是何人,其实无足轻重。他开始沉思,究竟是为何而活。

“陛下,您走了许久,可需要乘御辇……”

贺子裕摇了摇头。“朕一个人走走,你们都回去吧。”

他走进藏书阁中,踩着吱呀木梯登上楼阁最高处,眺望这红墙琉璃瓦,森森宫墙间的层层宫门,与宫门外的街坊万家。

天上云团汇聚着,阴云层层拢下,许久,淅淅沥沥的雨落下,宫娥们手遮着发髻匆匆跑过,贺子裕伸手去,接了几滴雨水,多少有些迷茫。

罢了,比起前路艰辛难言,还是努力自持吧。贺子裕拍拍脸,也不知秦见祀这厮现在何处,有没有看出自己拿他当挡箭牌的事,千万不要再来寻他算账。

然而他正这样想着,背后就有声音传来。

“敢问陛下,在想什么?”

贺子裕身子一僵,转过身去,看见秦见祀正倚着书架站着,手中拿着几本书。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想皇叔皇叔至,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或者说早在之前就已经到了,只是贺子裕上楼的时候没有注意到。

“皇叔这是——”

“江南水患,来翻阅些舆图古籍。”秦见祀轻嗤一声,“为何臣每次见到陛下,陛下都似乎闲得发慌。”

“……朕,其实朕也是忧心黎黍,特意来书阁看看的。”

“臣以为,陛下忧心着郑翰林的看法才是。”

果然,被他察觉了。

贺子裕佯咳几声,轩窗外,雨仍旧淅淅沥沥下着,秦见祀随手把书放在书架上,打开舆图看起来,神情专注,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而贺子裕挥退楼梯口守着的宦官,寻了处台阶坐下,也托着腮看秦见祀看舆图。

“陛下还不走?”

“朕也没打扰到皇叔,朕见皇叔一人孤寂,好心作陪。”

其实是贺子裕来时没有带伞,却不好说出口,只得暗暗吩咐人去取。秦见祀见状也不戳穿,索性任他待在一旁。

于是贺子裕又起身来,四处转悠看看,时不时抽出几本古籍,就在人眼皮子底下晃悠着,他忽然想着像秦见祀那般处理政务,那百姓所得着的温饱,所感念的恩德,皆是因他所思所行而来。

如此,好像也不算白活。

贺子裕就这样想着,也想去拿高处的舆图看看,踮脚伸手间努力够着最上面的古书,只是还差了一指头的距离。

他又看看旁边无动于衷的秦见祀,接着咬牙努力。

“哗啦”一声,书架最上排的书就倒了下来,贺子裕连忙伸手捂住头,恍然间被人一把拽了过去,宽大的掌心遮在头顶上,浅浅替他挡了下。

贺子裕磕尽怀里,近的能闻见瑞龙脑的香气,他又抬起头对上秦见祀目光,里头好像透着嘲讽。

“皇叔,嗯……朕多谢皇叔。”

“陛下又是想做什么?”

“朕这是想帮忙分担一二,”贺子裕点点头,连忙找补,“朕瞧见那舆图,想取下来给皇叔。”

“陛下有心了。”秦见祀最终松开了他。

许久,王总管派人带伞寻到贺子裕时,雨又已经停了,阴翳散去,西边天隐隐露出光亮来,带着淡淡的虹意。

秦见祀见状合上舆图,走到楼梯口,低眼看着坐在台阶上发瞌睡的贺子裕。不知为何还有几分愚蠢地讨喜,像送上门的羊羔,总对着他无事献殷勤。

“雨停了,陛下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