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裕再回到宫中之后,防守比之前严密了不知几倍。外门内门皆有巡逻的禁卫军,寝殿明处暗处,守着秦见祀的暗卫,秦见祀一副不必言谢的样子,又大步去了书房与几位老臣议谈此次宫变。
“怎么全是他的人……”贺子裕瞧着四围暗卫,嘀咕道。
“朕说他近日态度怎么和缓下来,原来打得这个主意,”小皇帝嗤之以鼻,“这是假意让你卸下心防,他再安插人手进殿监视,让你以为他是为了保护你。”
“原来是这样吗?”
贺子裕开始思虑,待到御书房授课之时该如何是好了。“我去说点好话,伏低做小一下,让他把人都撤去。”
“嗯哼。”
“你这回竟然不拦我。”
“今时不同往日,你跟着太傅想要学习帝王心术的事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定然晓得你所图在于亲政。”小皇帝拱着手,懒散靠在柱子旁。
“陛下,我发现你在我的熏陶下,越发聪慧了。”
“滚蛋。”
只是他暂时抽不出空找秦见祀说这些,因为回宫后,王总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郑庭芝进宫看他,各路老臣也来确保他平安无虞。林容儿知道他是在看她的路上遭遇刺杀的,更是自责得不行。
直到晚间贺子裕才闲下来,在寝殿入睡。
然而他一闭眼,恍然间意识又被席卷而去,落入尸山血雨之中,荒芜战场上破败军旗摇曳着,地上的血迹蜿蜒成溪,那人独自立在高处,静静看着满地尸体。
“哥哥……”
他看见模糊之处,有只手向前颤抖伸去,秦见祀闻声别过头来,倏然间,利刃自心肺间穿过,血流涌注间一声凄厉惨叫,睚眦欲裂。
“见安!”
贺子裕又睁开眼,冷汗涔涔。
“你没事吧,这两天一直在做噩梦。”小皇帝飘了出来。
“从那晚被刺杀开始就这样,老是梦到秦见祀,是不是我被吓到了,”贺子裕撑手起身,看向小皇帝,“帮我看看,我魂附身着还牢固没?”
小皇帝飞了过来,左右看看,啧了一声,“真是不爽,朕还得帮你这野鬼盯着身子。”
贺子裕笑笑,他靠着床头,隐约觉着这不是简单的噩梦,倒像是被什么魇住了。
·
第二日,贺子裕就去找秦见祀了。
他接连几晚都没睡好,眼底有些青黑,进军机阁时,鼻子轻嗅嗅空气中的味道,发现已经换成了他送去的迷迭香。
秦见祀正在挑选新的禁军统领,人选名单呈了上来,贺子裕站在旁边瞄了几眼,基本全是摄政王一党的人。
“皇叔应当已经知道,策划宫变的幕后之人是谁了吧,”贺子裕拱手行了个礼,“朕是如此想的,皇叔身边也应该有暗卫保护,若是分了人手再来宫中,难免皇叔安危成了问题。”
“无妨。”
“但宫中每日有禁军巡逻,如果皇叔把禁军统领换成自己心腹之人,一样能够护卫皇宫周全。”
秦见祀抬眼看他,“陛下是不想有暗卫跟在身边?”
贺子裕的心咯噔一下,手指微动。“皇叔想要保护朕,朕心中自然是极为感动与欣喜的,只是朕不习惯身边太多人看着……”
他敛眸淡淡道:“随你。”
“皇叔这是,答应了?”
“嗯。”
“多谢皇叔!”
贺子裕转身要走,脚步轻快,只是还没等他脚迈出军机阁,忽然眼前一黑,紧接着就不受控制般地一头栽了下去。
噗通一声,秦见祀下意识起身接住他,看着不省人事的贺子裕,眉头微微皱起。
“传太医。”
·
等贺子裕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只感觉自己浑身像散了架一般难受,殿内燃着灯火,御医战战兢兢候在一旁。秦见祀也坐在位上。
“怎么这般安静,”贺子裕观察着众人神情,虚弱道,“朕这是……得了不治之症?”
御医们连忙惊慌跪下。“陛下乃万金之躯,切不可如此妄言啊。”
“那朕是怎么回事?”
“这,这……臣等不知……”
贺子裕转回头来,叹了口气。秦见祀见状,淡漠地抿了口茶,“拖下去,砍了。”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陛下此番忽然昏过去,许是,许是和宫中邪祟作乱有关,从脉象上看陛下确实龙体康健,诊不出什么啊。”
御医们纷纷俯身求饶,一番哭天抢地,听得贺子裕脑仁疼,他忙挥挥手,制止了暗卫。
邪祟作乱么……其实贺子裕大概能感觉到自己先前晕了,是魂魄不稳所致,自入摄政王府后他就噩梦连连,还以为是有秦见祀这尊大神在,连着王府的阴气也比其他地方重。
可回宫之后依旧如此,那就不是秦见祀的问题了。
“都下去吧,朕再睡会儿。”贺子裕翻了个身,背对御医等人。
“听暗卫禀报,陛下近日经常为梦魇所扰。”秦见祀放下茶杯,让众人都下去。贺子裕闻言又转头看,这厮果然是派暗卫在监视自己。
秦见祀神情沉稳。“臣看陛下这次晕过去,是劳神失眠所致。”
“皇叔不必担心,”贺子裕撑着手肘起身来,长发垂落,“恐怕朕是被那日刺杀给吓到了,朕让他们开些宁神的药便是。”
“嗯。”
秦见祀仍然坐在位上,似乎等着他再说些什么。贺子裕一愣,对上这目光,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臣还记得陛下上次梦魇,宣臣半夜进宫,”秦见祀的眼神掠过他嘴唇,“看来这回要比上次还要严重,陛下不用米粉敷唇,面色就已苍白如许。”
“……”
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还嘲讽一下他吗?贺子裕想到先前让王总管带话说别逼着他跪下来求,就恨不得拿被子盖上自己。
秦见祀显然也想起来那句话了,眼中带了丝哂笑。“为何这次,陛下不跪下求臣,留下来守夜?”
“这,朕不好意思再麻烦皇叔。”
“不麻烦。”
他嗓音淡淡,让贺子裕猝不及防。秦见祀抬眼,看着贺子裕面色几度变换,想他大抵是因为感动和惊喜,一时说不上来话。
“可是明日早朝,皇叔这几日已是辛苦,今晚再处理一夜公务,恐怕身体会吃不消。”
“臣在偏殿休息。”
“王爷——”贺子裕正想说好,王总管就颤巍出声,“王爷,先前闹刺客,这偏殿的窗被砍坏了,还没修好啊。”
“被砍、砍坏了,”贺子裕一僵,“那皇叔睡哪,总不能睡朕床……”
秦见祀的目光,缓缓移向龙床,眉头略微一皱。
他大发善心留下守夜,这小鬼竟还顺杆子往上爬。
贺子裕对上这不加掩饰看来的目光,只觉心惊,果然守夜是假,这厮目的是想要睡上龙床。
不就是在王府里醉酒睡了他的床,他竟然报复心如此之强,连这都要还回来。
“那便皇叔睡床,”贺子裕硬着头皮说,“朕就在榻上凑合一晚。”
秦见祀收回目光。“甚好。”
·
于是宦官们灭了蜡烛,逐一退下了。
榻是坐床,通常用来小憩,或者撑头倚着,可是当床来睡却不够,贺子裕只能闷声吃大亏,明明是病人却挤在一方榻上。
他闭上眼,还是有点不敢入睡,怕一睡着就进入梦魇之中,梦魇里穿插着全都是秦见祀的过往,弥漫着那种心像被敲碎了般的疼痛,总让他陷在梦里喘不过气。
但这终究只是旁人的故事,贺子裕倒不至于因此心疼秦见祀,他只想能睡个安稳觉。
月头逐渐西移,贺子裕紧皱着眉头,在榻上翻了个身。
“咚”一声,他翻到了地上。
“该死。”贺子裕撑手起身,迎着幽幽月光重新爬上了榻,瞟了眼床帐那边没动静,才放下心来。为了防止自己再翻身掉下去,他特意往里睡了点,没过多久倦意重新袭来,贺子裕就眯着眼半睡半醒。
然而半个时辰后,他越睡越迷糊,又咚然翻了下来。
床帐那边,秦见祀无声地睁开眼。
这次贺子裕在地板上躺了会儿才被冻醒了,他凭借本能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榻,一沾上枕头又睡了过去,呼吸逐渐绵长。
但只坚持了一盏茶的时间,又是咚的一声响。
直到第四回的时候,贺子裕的身子在榻边将掉不掉,他困得清醒不过来,身子摇摇欲坠着往外翻去。
砰然。
他在翻下的那刻,被人轻松抱起,贺子裕迷糊睁开眼,手半耷拉着,看见月光下衣衫朦胧的秦见祀正冷着一张脸,显然是因为没有睡好。
“皇叔……”贺子裕沙哑喊了声,困倦重重袭来。
“麻烦。”
紧接着他就被抱上了床,被褥一掀,秦见祀也躺了进来,身边瞬间像是多了一个巨大的热源,贺子裕才撑着困倦努力睁开眼,宽厚的手掌随即盖住他的眼睛。
“快睡。”
淡淡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被窝中早已被秦见祀捂得温暖,贺子裕低低嗯了一声,彻底睡了过去。
秦见祀沉沉呼出一口气。
·
然而大概四更天的时候,秦见祀又被枕边人的哭声闹醒了。
贺子裕不知何时缩了起来,紧闭着眼小声啜泣,一副又被梦魇住了的样子,秦见祀伸出手来拍了拍他脸。“陛下。”
贺子裕缩了一下,仍旧低低哭着。
他喊了几声,没喊醒,就抬手去捏住贺子裕的鼻子,贺子裕微微张开口,断续抽噎喘息着。他又撑起头,指腹粗暴地揩去贺子裕眼睫上挂着的眼泪,“醒醒,该上早朝了。”
哭声似乎更大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把陛下怎么了。
秦见祀重新躺了下来,疲倦地看向帐顶,开始思考是否要让暗卫打包带出去。直到贺子裕的头一拱一拱着寻向热源的方向,伸出手来环住了秦见祀的腰。
秦见祀翻身来,贺子裕就从善如流般地躲进了他的怀里,也不哭了,黑暗里的脸贴上秦见祀肩胛,呼出的热气打在脖颈处,热热的发着痒。
床帷中,那道身影有一瞬僵硬。
天渐渐亮了,贺子裕睡得很安稳,隐隐感觉好像有人揽上了他的后脑勺,他就抬腿去圈抱住那个热源,随即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他迷糊间又蹭了几下,头顶的呼吸声就带了点沉重意味,沉沉铺洒在耳畔。
服箱里那件被脱下洗干净的秦见祀胞弟的旧袍,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灰气,床帷内,秦见祀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