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作者:宋昭昭

暗卫走后的一整个下午,贺子裕大概喝了五六壶茶水,上了七八趟茅房,连带肚子喝得微鼓,才觉没那么口渴。

他躺上榻后第一件事,就是挑拣了秦见祀送来的名单上一些无足轻重的罪证,再传郑庭芝入宫,嘱托他把东西送到左相府中去。

“陛下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错。”

郑庭芝眉头一展,左相若是知道秦见祀想在考官一事上动手脚,必然也会趁秦见祀不在,对他党羽下手,如此一来,贺子裕就可以占两家的便宜。

“如何?”贺子裕问他说。

他低头点着茶,淡淡笑道:“陛下所考量的越发完备了。”

郑庭芝侍在榻旁,白净纤长的手指,点茶时候也是赏心悦目。贺子裕躺在榻上撑着头,接过茶水来喝尽了,又指夹着杯子递了回去。

只是抻臂时露出袖口下手腕的一圈瘀痕,让接杯的郑庭芝微微一怔。

最近朝堂上流言蜚语不少,听说摄政王在府上新豢养了个骄矜的世家公子,赶跑了府里的男宠伶人,除此风言风语之外,陛下被囚于寝殿中的那几日,更无人知晓发生了何事。

太傅虽有问起,都被贺子裕搪塞而过,他们隐隐猜到,却更不敢再问询深究。

“陛下……近日可还好吗?”

“朕自然是好的,怎么——”贺子裕对上他眼,才觉露了端倪,他缓缓缩回手去下意识地藏起,才说,“爱卿不必多想,朕并无不妥。”

郑庭芝见状眼神一暗,“为人臣子,不能尽应尽的职责,是微臣之过。”

“爱卿哪里话。”

许久,郑庭芝思虑过后俯身拱手,深深一拜。“……陛下生辰将至,也该考虑封后纳妃,或许后宫充盈之后,摄政王会少些胡来之举。”

“选秀纳妃?”贺子裕半坐起一愣。

“若能诞下皇嗣,朝中重臣也能多几分保皇之心。”

“……他不会允的。”

“摄政王此刻不在京城,陛下大可先斩后奏,”郑庭芝犹豫道,“只要后宫妃嫔出自重臣家族,王爷断不敢擅动。”

贺子裕垂眸,不知为何有几分不愿,说来也是笑话,秦见祀要与他欢好的时候,他虽觉着自己是不喜的,却也应了。但此刻听郑庭芝如此说,他反倒有些抗拒。

他摩挲着指腹开口道:“宫中寂寂,没来由再因朕个人之故,叫人在此囚困半生。”

“陛下……”

“郑卿若无其他事,便可回去了。”

郑庭芝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拱手俯身告退。

郑庭芝走后,贺子裕起身来饮下杯中凉茶,看向一旁虚空里的小皇帝。他倚上轩窗,伸手承接三分夕阳余晖。

“你似乎不太高兴?”小皇帝懒散抱胸瞧着。

“看不透,想不清。”贺子裕收拢了手,望着不远处宫娥提灯走来,像是膳房来给他送吃食的,只是他心中不快,吃不下这些。“说起来秦见安入我身体之后,你应该发现了吧。”

“发现什么?”

“夺舍,”贺子裕转头,定定看向他,“其实你可以上我的身,也不会有阴差发现把你抓走,那都是当初我骗你的。”

“你说这个,”小皇帝摊了摊手,飘飘荡荡地坐上了榻,“那朕确实知道了。”

“那为何不夺?你不是很想见林容儿吗?”

“这你就不知了,每人在不同时候,所求的都不一样。就像你现在夺权争利,是为了不受秦见祀玩弄,”小皇帝手枕着头寻了个舒适位置,望向梁上,难得几分淡然,“人死了以后,有些事就渐渐淡掉了。朕能见她一次两次,难道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吗?”

贺子裕眉头一挑。

“朕活了十八年,难得遇见一个对朕好的,所以朕也盼她好着,这样便够了。在你来之先,傀儡皇帝,举步维艰,朕其实也没那么想活着。”

贺子裕想到他第一次替小皇帝上早朝时候的光景,笑着摇摇头。“陛下,你这是懒。”

“放肆。”他冷哼一声

“那是秦见祀害的你,你也不想寻仇报复吗?”

“你怎么忽然问这些,”小皇帝忽然奇怪看了眼贺子裕,随即收回目光去。“……其实不是他杀的。”

“什么?”

“上回逼宫,你去王府的时候,朕就知道了。”他瞥了眼道,当时系在身上的玉珏被秦见祀拿走,他也被跟着带离。

“也不知秦见祀那厮是有心还是无意,朕听到他谈话,才知道那天的膳食被清平王做了手脚,清平王想诱发朕的哮喘,嫁祸秦见祀弑君。”

贺子裕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低低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他还真是算无遗策。”

“不过,这也不代表朕与他握手言和,”小皇帝叉腰道,“勤政爱民朕是做不到了,你要替朕争上一争,替朕好好坐着这位置,他不舒坦,朕就高兴。”

贺子裕笑着颔首道:“成。”

·

接下来几日,时间渐渐流逝。

秦见祀不在的时日,贺子裕起先觉得御书房的气息都无比清甜,后来不知怎的,总感觉像缺了点什么。

他待在藏书阁最高处,倚着书架翻阅古籍的时候,王总管过来禀报,说是从藩地过来贺寿的吴平王到了。

吴平王算是他的族叔,生平唯好女色,一把年纪仍不正经。贺子裕闻言,眉头微皱着合上书籍,负手要走却又缩回了迈出的脚。

“朕先前不是说过,不必上本,让他回去吗?”

“哎哟陛下,您批阅的那折子,字歪斜着让墨给弄污了呀,原先是不必上本,后来重新抄录了一份,您就给批了,”王总管小心提醒道,“陛下,您忘了?”

“……”

贺子裕想到他写“不必上本”这四个字时候的光景,和那张摇晃的书案,面色一黑。“也罢,让他去御书房候着。”

他掀袍上了轿辇,撑头半揉着眉心,浩荡轿辇行过森森宫墙,宫娥们手拎着灯笼在前排照路,贺子裕望向墙边那轮快圆了的明月,微凉夜风拂面,他寿辰便就在明日了。

听闻秦见祀在闵州赈灾,搭棚施粥,出钱出力,闵州百姓无不感恩戴德,最近几日却是没了消息,想必如今已经是在路上。

身为皇叔,怎么也该给他备份礼物的。

·

宫墙内,灯笼联结着散发昏黄的光,一切黯淡中又沾着点点光亮,寂静却也不落寞。

贺子裕从轿辇上下来,宦官急急来禀,说是吴平王闹了肚子更衣去了,只留下了两个舞姬,是带来献礼的一对扬州瘦马。

“……胡闹。”

“陛下,还有——”

“把人给朕送回去,就说让他自己留着享用便是。”

还没等宦官说什么,贺子裕便一把推开御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明暗烛火中一片寂静,只两个舞姬打扮的女子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和一个人身穿盔甲,背对着他站在暗处。

贺子裕一愣,而背对着的那人闻声偏过头来,露出光影交接线下熟悉的下颔。

“皇叔……?”

沉重盔甲穿戴在身上,在五月天显得尤为闷热,秦见祀放下手中剑,发丝沾着半干涸的血迹粘在鬓边,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而来。

更漏声断,离明日的期限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虽知不是特意为他,却意外地准时。

贺子裕嗅着空气里流动的淡淡血腥气,目光微动,随即低头玩笑道,“原来皇叔才是吴平王送来的贺礼,这不比扬州瘦马有意思的多吗?”

他挥挥手,让人把两个舞姬带出去,又吩咐膳房去煮一碗清汤面端来。问皇叔是否用膳了,秦见祀没有说话,只是任他发号施令。

秦见祀又把剑放在了桌上,看向一旁那盘散乱的棋局,下的是围棋,瞧着棋力也长进不少。

“皇叔怎么如此穿戴?”

“城郊外,遇到了些埋伏。”秦见祀的嗓音有些沙哑,透露着疲乏。

贺子裕喔了一声,“难怪最近收不到皇叔的脚程,原是要避开埋伏的人。”

“还是臣来得早了,叫陛下错过一对佳人。”

“那倒没有,”贺子裕半真半假玩笑道,“皇叔既来了,岂不是已经胜过了人间无数。”

秦见祀嗤了声,张开手,示意贺子裕解开他身上盔甲,先是披膊护臂,再是山文甲,护心镜……贺子裕伸手帮他把沉重盔甲一件件卸了下来,秦见祀低下头,好像呼吸渐渐轻松起来。

解到最后,他赤露着遒劲上身,流动着微咸汗气,猿臂蜂腰间纵横着陈年伤疤,却并无新伤,贺子裕借着微弱烛火端详了会儿,才微微颔首。

“皇叔英武过人,旁人果然伤不到分毫。”

这话听起来像是藏满了关怀,秦见祀的目光定定,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贺子裕抬起脸来,歪了歪头。

“皇叔在想什么?”

秦见祀沉沉呼吸着,起伏胸膛,他最终一手撑上书桌俯身去,逼得贺子裕微微后仰。

“臣只是在想,”他垂眸说,“自陛下踏进这御书房至现在,可有一瞬,是真正担心过臣?”

贺子裕的瞳孔一缩,昏黄烛火里,只有彼此的气息浅浅交错着。

“没……没有。”他别过头。

“陛下若没有,就该回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