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作者:宋昭昭

农历八月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宫中冰鉴都撤下去了,也见不到摇着团扇的宫女,有时候贺子裕早起早朝,还会觉着几分薄寒。

贺子裕确实是有做法事的打算,未曾想他还没开口,左相倒是先上了相关的奏疏。于是他爽快地应允了。

几位老臣说他偏信巫蛊,失了帝王之范,激动地都说出要死谏的话来。可是若不如此宫内朝中又流言蜚语,贺子裕早知不管他如何作为,总无法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索性率性而为。

反正天塌了总有某位摄政王顶着。

而自景端搬进宫里后,到处都说着这位未来的皇后与陛下是如何郎才女貌的般配,长相国色天香,使得贺子裕近来也越发觉得秦见祀怪了。

怪在这位离三十岁只差一步之遥的摄政王殿下,平日里本来除了公服便再无其他装束,然而近来衣裳上的刺绣却越发精细,鞋履一日一双,连着发冠也多攒了几十件。

他偶尔还会特意穿常服进宫,用得也都是上好的料子,大带系在腰间,扎出精窄的腰身,一身朱红官袍的气度本就是贵不可言,如今换成常服,负手间眉目微敛的神情,又衬得人越发俊逸。

于是宫中莫名多了许多春心朦胧的宫婢,每当摄政王路过宫道时,就躲在假山边上偷偷望着。

连有时贺子裕见他,也忍不住微微恍神。

“这厮怎么生得越发好看了……”

“你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小皇帝抱胸站着,戏台子遇刺那事过后,他魂魄就淡了不少,恢复好久才从沉睡中醒过来,贺子裕每每看向他,都有些担忧。

“别盯着了,朕脸上也没有花。”

“要不要我去给你寻些稳固魂魄的东西来?”

“不用,”小皇帝瞥向窗外,“……该是朕的命,无论如何也都是逃不掉的,若再来一回,怕是阴差就要来寻了。”

“来什么?”他最近总觉得小皇帝神神秘秘,前几日,秦见祀在御花园的亭子里,临走前还要走了玉珏,还回来没多久,小皇帝便醒了,就是性子越发沉默。

小皇帝又推搡着他,说想去长庆宫。

走到一半,忽然又说不去了,一个人接着闷闷飘走。

贺子裕抓了把瓜子在手心,默默看着他来回飘荡,像是有什么事情纠结万分,随即在贺子裕面前停住了。

“你到底怎么了?”

“朕,想再用一次这副身子,”小皇帝指了指,“会还给你的,最后再用这个身份见她一次,朕想与她说说话。”

贺子裕微怔。

“你就说成不成吧。”

“成。”

这下轮到小皇帝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贺子裕答应得这么干脆,贺子裕却很坦然。只是他现在与这具身体联系愈发紧密,想要离魂出来还要费一番功夫。

“都认识这么久了,你难得有事拜托我,总是要满足的。”

小皇帝摇了摇头。“野鬼——”

“咋了?”

小皇帝最终抬眼看着,那是两张几乎一般无二的面孔,细微之处却可看出差异。

他知道当年母后生下两个孩子,却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有时候小皇帝也忍不住想,是不是野鬼就是他那个未出生便殒命的兄弟。

所以这副身体能彻底交到野鬼手中,他也心甘情愿。

“谢谢。”

床榻之上,贺子裕双手交叉平躺着,魂魄渐渐离体飞起,小皇帝躺了进去,贺子裕也不确定现在的小皇帝是否还能再进入这副身体里。

没过多久,他睁开了眼。

“可以了,那你现在去长庆宫。”贺子裕飘在半空看着,“我去看看秦见祀,你在天黑之前来军机阁找我就行。”

“好。”

“贺子裕”坐了起来,有些不大习惯地扶床迈出第一步,随即趔趔趄趄地往外走。贺子裕在背后看了会儿,便出窗往军机阁飞去。

·

秦见祀在床上扔了太多次玉珏,他早就起疑秦见祀能看见也能听见他们,这次正好去看看。

而军机阁中,议事的大臣刚走了一波,风透窗有些微寒,赤金绣纹的披风正架在一旁,书桌上散乱了一堆折子没有归档,某位摄政王正撑手揉着眉心。

他揉了会儿暂作休息,提起笔抬头时,猛然看见一张骤然凑近,吐舌扮着斗鸡眼的鬼脸。

秦见祀:“……”

鬼脸歪了歪头,像是在奇怪他怎么没有大的反应。

秦见祀见状,伸手推开他,那双手触碰到魂体如有实质般,也真的推开了他脑袋。“好丑,下次别扮了。”

“你嫌弃朕。”

“臣不敢。”

“所以皇叔你果然一早就能看见?”贺子裕缩回头,大咧咧趴上书桌看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最开始。”秦见祀接着提笔,垂首写下批文,对他这般也没太在意,“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我把身子借小皇帝玩了,这就顺道来看看你。”

贺子裕唰地穿过秦见祀的身子,冰凉凉的,像是发现了乐趣,又多穿了几次,普天之下能对楚江王这么大胆的也只有他一只鬼。

秦见祀笔尖一停,垂眸闭上了眼,那种被鬼穿的滋味并不是很好受,可显然某只小鬼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现他的忍耐,兹哇叫着对他荡秋千。

于是闹腾的贺子裕最终被摄政王一把抓住,摁在了桌上,狠狠打了几下屁股。

“秦见祀!”贺子裕麻得呜咽了声,那种被秦见祀触碰的感觉很难以言说,却不知为何带着斑驳快感,他捂紧了屁股,一下缩到书桌下。

酥酥麻麻的感觉还在继续蔓延。秦见祀往后仰靠上椅背,撑手看着。

“下手真黑,”贺子裕缓了缓,最终对上他目光几分怨怼,“你早知内中换了芯,怎么还能沉住气?”

“本王从来都无所谓,帝位上坐着的究竟是何人。”秦见祀拍拍小鬼脑袋,他要的自始至终都很明确,权势罢了,他想得也很明白,人生不过几十载,总会有人对于他比权势更重要。

而什么对他更重要,他就要什么。

秦见祀的目光又一次扫向贺子裕。

如果说野鬼的样貌就是死时的样子,贺子裕如今不过十五六岁的样貌,鬼生几百年都是迷瞪而过,秦见祀倒也能理解这小鬼有时玩心为什么这么重。

只是那看起来一身斑驳着血迹的破烂素衫,手脚上的镣铐与断开的锁链,飞来走去时叮叮当当拖行着,秦见祀垂下眸来,却不知当年这个小鬼死时,是受了多大的罪。

贺子裕自是不知道这厮在想什么,他只是又一次爬上书桌,扫视了眼散乱的折子,只是他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他与秦见祀各批各的,只知道秦见祀手头的折子比他重要的多,他暂时也没有能力去处理好这些。

“坏了。”他说。

“哪坏了?”

“耽误你处理政务了。”

贺子裕接着扫看,难怪他来时见人揉着眉心,他也是想帮秦见祀放松一番,才扮了鬼脸来逗,如今却不能再闹下去了。

这上头的事紧迫太多,除了各地郡守县尉上的折子,还有秦见祀一些暗线的汇报,是平常贺子裕见不到的。

他连忙给秦见祀腾出看折子的空处,秦见祀笑着摇摇头。“无妨。”

外头檐下滴着雨水,滴滴答答,贺子裕最终盘膝坐在一旁榻边,还是不放心地看着秦见祀如何处理。军机阁中一下安静下来了,一人静静批阅着公文,一鬼看着。

·

贺子裕知道秦见祀处理的是何事。

自当初那个野鬼来到这里,已快有一年的时间,白驹过隙,他全盘接手了这位帝王的一切,他也同样留在这紫禁城中,要挑起身上的重担。

赈灾安内,出兵攘外,太傅口中粉饰太平的王朝也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在秦见祀出征后,他接手政务,一桩桩一件件更是触目惊心。

西北因为战事民不聊生,处于中州的闵州闹了蝗灾,加上江南水患,秦见祀与他接手的本就是一个烂摊子,如今只有处于京城的贵族门阀才能安然自得地享受荣华,其余未在眼皮底下的地方,还不知是如何景象。

尤以今年秦见祀对富庶的江南一地下手,税又重了不少,可江南一地官商勾结,不肯纳税,这些重税就全然落到了平头百姓身上。

匪患一来,造反的言论起来,一个国家就岌岌可危了。

究其根本,勾结拒税的是左相党派之人,年初江南水患,吞没灾银的也是那帮人。

“当务之急,症结还是在财政。”贺子裕道。

“要改革。”

“可是你之前改向商人收重税,农民减税,左相一党就起来反对,如今闹得不上不下,反而难堪。”

“所以臣与陛下,本就是想法相同,殊途同归,”秦见祀淡淡道,“打压左相,结束党争,臣的改革之法才能落实。”

墨色滴在纸上,逐渐晕染开来。

他当日放纵那帮人吞没灾银,致使流民涌上京郊,就是想借此打压,只可惜被左相一招弃车保帅,再加上贺子裕的一句“朕不允”,到底也就折腾到了工部尚书。

贺子裕怔愣着,却是才想明白秦见祀深远所考量的一切。而他当真以为秦见祀对付左相只是为了个人的权势。

·

“陛下不必过于担心,一切有臣。”

“可你如今又有何法?”

秦见祀顿了顿,缓缓道:“臣心中有数。”

“不能动百姓的利益……”这是贺子裕所坚持的,他似想到什么抬起眼来,目光坚定,“秦见祀,那就牺牲朕的利益吧,用朕也是一样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臣不明白。”

“如今朕倾向于你,对左相大为不利。”贺子裕站起身来,忽然就明白过来秦见祀自出征回来后所盘算的到底是何事。

但只要拿皇位上的他做棋子,就能加速这个计划的进程。

“明日法事,左相既与北秦国师勾结,一定会借机下手,只要朕在法事中出了什么意外,又能证明这是人为动的手脚,凭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借此来给左相当头一棒。”

“秦见祀,这或许可行呢?给左相扣上弑君违逆的帽子,岂不比你在政事上汲汲经营要快得多,如今朝政危如累卵,早一步改革,都能少一步变数。”他寻到了好法子,整个人是激动的。

“秦见祀,朕觉得这当真可行!”贺子裕兀自点头,“朕全然放心将一切交托给你,就算真出了一二岔子,朕也不怕。”

秦见祀仍然垂首在书案前,置若罔闻。

“你在听吗?”

“……这当然是臣早就预想过的出路,”秦见祀最终垂首缓缓道,天渐渐黑了,他的身子陷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但弑君谋逆,也当真弑才行。”

“朕不怕。”贺子裕又重复了遍。

“可我是怕的。”秦见祀道,也不再用谦称了,“我不会让你冒险,所以,我想了另外的法子。”

贺子裕越发不解了。“那是什么?”

军机阁中,忽而久久寂静着。

·

他不解地又问了一遍,秦见祀仍然没有回答,直到“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贺子裕抬起眼望去,原来是小皇帝走了进来。

他遵照天黑前回来的约定来了,但是他却只是站在那里,明明见到了林容儿,他似乎一点也不高兴。

秦见祀终于开口,平静说道:“这就是我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