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什么法子!”贺子裕急了,难怪他这几日总觉得小皇帝反常,却又说不出不对劲。他飞到小皇帝面前,“你见到林容儿了?”
“嗯。”
“那这身体你快——”
“抱歉,”小皇帝看着他,“身体暂时不能还给你。”
贺子裕僵住,缓缓扭头看向秦见祀,后者面上仍然没有过多神情。
秦见祀知道贺子裕未必愿意这样做,所以见林容儿一是为了却小皇帝夙愿,二是借此,让贺子裕心甘情愿地离体。一旦魂魄离体,即便贺子裕想反对也无从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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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拿了玉珏回到王府,收敛了周身气势,让小皇帝出来。
“你作为武朝的皇帝,登基近十年却毫无建树,”秦见祀坐在位子上,把玩着手中玉珏,嗓音淡淡道,“临走前,如果能为这个王朝做些什么,总该要去试试。”
“秦见祀,你对朕还真是不客气。”
秦见祀面色仍旧淡漠。“你心中也明白,倘若将出事的是他,今时今日的王朝已经禁不起一点打击。”
小皇帝仍旧站在那。
“可这一切,本该都是朕的。”
郑庭芝本该是他的伴读,太傅本该是他的老师,宫中的禁卫军都该听他的号令,朝中的重臣都该向他跪拜。
小皇帝从未对此流露出一点不甘,可是他看着曾经的一切逐渐将他遗忘,看着厌他不成器的臣子却一个个忠心跟随着野鬼,他像是一个可怜的失败者,原来这世间根本无人对他在乎。
可他也不能恨野鬼,因为野鬼能做到他想要却做不到的一切,君临天下,长治久安,那是他身为一个帝王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不得不承认野鬼做得比他要好。
“陛下,臣在最后如此称呼你一次,”秦见祀站起身来,“你是君王,选择在你。”
小皇帝转过头,看那秋风飒沓,看庭中落叶在光下肆意飞舞,熹微的光洒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影子。
他是君王,君王生来就不是为了享受荣华,他碌碌安逸了十年,或许冥冥注定,他总要履行君王的职责,在最后的最后尽自己所能去守住这个衰微的王朝,才能选择安然离开。
即便这里依旧有他留恋的人事。
许久之后,小皇帝最终平静地对上秦见祀的目光。
“朕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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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昏暗下来了。
贺子裕被关在了殿中,四围贴着符箓,他出不去。
他知道秦见祀就立在殿门外,灯笼散着的光朦胧将影子投映在纸窗上,他抬手隔着那层纸摸上秦见祀的身影。
“秦见祀,你威胁他了?”
“算是吧。”
“他不应当替我赴死,我已经拿走了他的一切,”贺子裕垂眸,许多事尽管小皇帝没说,但是他都知道,他掌心贴上纸窗,话中带了恳求的意思,“朕知你素来是狠厉的性子,但这次,能不能……”
“不能。”
“……你让我如何对得起他。”贺子裕终归只能半身飘荡着,懊丧地低了脖颈。
“待到明日法典结束后,臣就不会再困着陛下。”
“可那时,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殿宇在黑暗中显得空荡阴森,只有廊道上的灯笼晃悠带着零星微光,秦见祀叹口气,最终也抬起手来,一人一魂隔着纸窗,在光暗交界线上轻轻触碰。
看不见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贺子裕微怔。
“陛下喜欢与臣这般相处吗?”
“什么意思?”
“明日法典,若陛下有三长两短,今此余生,臣只得如此窥见陛下残魂。”灯笼微光下,秦见祀嗓音有些沙哑,“江山易主,血雨腥风,改革朝政更要举步维艰,陛下也该知,如此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贺子裕仍旧怔愣着。
“等臣回来。”
许久之后,外面那团黑影渐渐消失了,只剩贺子裕一人在殿中,他静静在角落里抱膝坐了下来,不知为何,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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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亮起来了,悠扬沉重的钟声在阖宫上下回荡。
寝殿中,王孝继照旧为他的陛下整理衣袍,云袜翘头履,蔽领中单衣,旋子黄衫,层层件件,王孝继看着他的陛下展手慵懒站在那,任他替着穿上玄衣冕服,系起太绶与后绶,像是有哪里不同,却说不清楚。
他颤颤巍巍地捧来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着,他又小心翼翼地为帝王戴上。
少年帝王的气势就浑然庄严肃穆起来,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坦然迎接着法典的到来,周围宫婢都俯下身来,跪拜行礼。
“陛下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垂手,冕旒在眼前轻轻晃着,想起父皇对他说,冕旒是用来蔽明的,父皇又说身为帝王,不可察察而明,只是他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这块料。
“王孝继。”
“哎哎,老奴在。”
“朕要走了,”他说,“临走前,朕问你个问题。”
王总管只当陛下话里的意思是要走去法典了,并没有起疑,于是拱着身子听,小皇帝就问他说,“宫里都说朕像是换了个人,倘若朕真是被野鬼附了身——”
“陛下慎言。”
“朕问你,从前的朕与后来的朕,你觉得哪个更好?”
王孝继倏然一愣。
“朕要听实话。”
轿辇到了宫口,众臣在朝堂上等待,小皇帝等待许久仍是一片沉默,他看向窗外忽然苦笑一声,早知答案,又何必自讨不快。然而王孝继却犹疑地抬起头来,深深看着他。
“……陛下。”
“嗯?”
“您若真要老奴选,老奴……愿选从前的那位陛下。”王总管的面上,有什么顺着泪沟缓缓划了下去,那双枯槁的手也在发颤。
他对上小皇帝讶异目光,缓缓说道:“因为那样的陛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君王要如何老奴不懂,可老奴只愿老奴的陛下,他能平安……平安顺遂……”
王总管不知为何哽咽起来。“当年陛下出生的时候,还是老奴抱给先皇看的呢,在襁褓中,只有那么点大,性子贪玩也好,不爱用功也罢,可那也是老奴的陛下,旁人再好,那都不是的……”
他紧紧抓上小皇帝的衣袍,只抓了一点,不敢再多有触碰,不知为何就别过头说不出话来,他在宫中过了大半辈子,早已活成了人精,有时候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只颤着手紧紧抓着。
“王孝继。”
“哎,老奴在呢。”王总管抹了抹眼泪,又笑道,“陛下见怪,这人老了年纪大,他就这样。”
小皇帝强忍着转过头去,握紧了拳头。“下去吧。”
“哎,好嘞。”
王总管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蹒跚退下了,小皇帝呼出了一口气,看到铜镜中,满目通红。
他来此世间近二十年,能得忠仆惦记至死,倒也值了。
“值啦。”他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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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辇最终载着帝王,来到了祭祀圆坛前。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细碎铜铃声摇晃响起,巫师高声唱着祭歌,法典打得是乞求国运安康的名头,但明眼人都知是贺子裕为了遏制谣言。
小皇帝站在圆坛上静静看着,视线穿过众人与那位北秦国师交汇。今时今日圆坛上乃是真正的帝王,即便内里的魂已非阳魂,并不能在身上久留,亦无错可挑。
他看着国师变化的神情,挑衅般地扬起笑容。
秦见祀也看着他。
“恭请陛下喝祭酒——”巫师扬起黄纸,火光一触而逝,以粮为媒,呈上一碗酿制的黄酒,不知情况的左相随同众人俯下身行礼,流露出嘴角笑意。
这碗酒下肚便能逼出附身野鬼,只消这位帝王饮入口中,一切即大功告成。但他不知,这碗酒早被秦见祀换了汤水。
小皇帝伸出矜贵的手,手微微停滞片刻,随即一饮而尽。
左相仍旧俯着身子,一动不动。
砰然,那只手骤然抓紧,随即再也抓不住碗壁,一下失手落在地上,连着身子都往后倒去。
酒碗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响声中碎裂成了几瓣。身边人顿时惊呼起来,“来人!救驾!”
“陛下——”
“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俯身的左相听着这声音,嘴角笑意不断扩大。
圆坛上,倒下的小皇帝徒然瞪大了眼,捂上自己的喉咙,他急促呼吸着,脸却渐渐涨红,他想要抓住什么,最终抓住了秦见祀的一片衣袂,他躺在地上看着半跪的秦见祀,秦见祀也看着他,平静目光下涌动着什么。
真是个疯子。
小皇帝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嗬嗬地发出痛苦的声音,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撑下去,撑下去,演好这一出戏。
王孝继着急喊道:“陛下怎么会在这时候哮喘发作!”
哮喘?
訇然,左相抬起眼来,怎么会是哮喘!
御医急急赶到了,窒息感不断地上涌,小皇帝用手哆嗦指着酒,暗示酒中有问题,他最终无法忍受这苦痛了,紧紧闭上眼,在窒息感中不断地下坠,直至坠入深渊。
偏殿内,贺子裕如有感应般地站起身来,他狠狠地撞向殿门,最终被符箓弹了回来。
“秦见祀!”他徒然大喊着,“放朕出去!”
“秦见祀……”
贺子裕痛苦地捂紧头,不知为何眼中倒映出祭坛的景象来,他看着周围一圈宦官大臣将祭坛上的小皇帝紧紧围住,只有秦见祀站在最外围,云清风淡地看着跪伏的左相。
四目相对间,左相的身子一点点开始发抖。
而包围圈里头,御医正在做着什么,推搡着众人散开去留出可呼吸之地,王总管哭得撕心裂肺。“陛下——”
“陛下您振作点啊!”
“陛下他,他像是没有气了……”
訇。
御医一下瘫坐在地上。
贺子裕瞪大眼望着这一切,望着小皇帝逐渐离体而起去,有两个阴差出现了,抓扯着他就要离开。贺子裕急急想要追上去却撞上了殿门,才发觉他仍然在偏殿之中。
“等等,再等等!”
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听见他,秦见祀打横抱起那副没了气息的躯体,要来偏殿寻他。只有小皇帝心有感应般地望向贴着符箓的那处偏殿,随即像是笑了下。
贺子裕一次次冲向殿门,只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骨髓血脉中一点点剥离开去,他痛苦地皱起眉头。说好的只是有风险,他一直以为会有挽回的余地,为何一切都会来不及阻止——
“野鬼,”耳边有声音说,“这么久一直叫你野鬼,今日,贺子裕这个名字还是完全交给你吧。”
“不,我不需要你来替死,”贺子裕疯狂摇头,他像是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如今又失去第二次,隐隐像是前世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他看到几百年前的战乱之中,有人穿着他的衣裳从乱军冲了出去,最后为乱军所射杀。
曾经也有人替他死过,那人是他的骨肉血亲,曾经替他死了一次,如今还要死第二次。
那人在蜿蜒血泊中笑着说,会永远保护他的哥哥。
“记住,你不再是野鬼了,你就是贺子裕。”那道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安慰他,“贺子裕,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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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小皇帝彻底不见了身影,半空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