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作者:宋昭昭

“国师……”

殿门外,赫然是北秦国师踏步进来,他的身后跟着道童,手中拿着撕下的符纸,直到瞧见贺子裕,国师的脸上才露出诡异的笑容。

看来他算位置算得没错,秦见祀果真把野鬼留在了此处。

“如今那小皇帝死了,这只野鬼却还活着,”国师抬起眼,重瞳双目几分诡异,“摄政王一定是想借此让野鬼再度上身,眼下趁这间隙,本座操控住这只野鬼,即可掌控住南武权势。”

贺子裕仍旧是一副迷瞪的样子,没有完全从破碎的记忆中清醒过来。

道童犹豫问道:“师尊,来得及吗?”

“本座在来路上设置了鬼打墙的迷障,那摄政王一时半会出不来。”

层层红线缠绕住贺子裕的四肢,隐隐冒着灰暗色的气,贺子裕手一动,即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铃铛声,叮当晃荡着。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用力一扯。

“叮叮当当叮当……”

铃铛声不止,徒然吵得鬼心烦,这下什么迷梦也该醒了。一切回忆都在飞速远去,并着那梦魇般的战场与胞弟凝视的眼,不断地被淡忘,重新陷入封尘之中。

贺子裕一下醒过神来,却又没有完全醒,他眼看着国师咬破手指,结印布阵愈发急起来,猛然站起身,往前奋力迈出一步。

“砰!”

贺子裕狠狠撞上了法阵壁。

“别费力气了,区区野鬼是出不来的。”国师几分傲然。

“你究竟是何人,好大的胆子,”贺子裕头疼难耐,手腕与脚腕上的断链更是显现出来,魂身破旧衣衫上熏染开去血迹,像是鞭子落在身上,泛着狠辣的疼,“……给孤滚出去!”

“孽障,”国师冷哼一声,不知何时从袖中掏出打魂鞭挥动着,“还不速速听本座驱使。”

“休想——”

又是几道长鞭落下,抽得贺子裕接连压抑发出痛吟。

惨叫声远远传出,宫道上不明被困的秦见祀猛然一怔,一瞬间睚眦欲裂,他自然辨得鬼声,知道是贺子裕那边出了事。

秦见祀猛然拳头紧握,睁开猩红的眼,什么鬼打墙的迷阵在此刻都于事无补,冥冥鬼气直从外头浩荡地扫向殿中,带着磅礴气势。

还未等国师反应过来,秦见祀已然抱着尸身出现,大步而来间,一脚狠狠踹向他。

砰然间,蜡烛并灯油倒了一地,国师被踹倒一下出去四五丈远,剧烈痛意斑驳刺激,直到重重嗑上书案。

他勉强撑起头不甘心地望着,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

秦见祀冷哼声,淡淡睥睨国师一眼。“找死。”

一瞬间,红线尽都断开,挣脱束缚的贺子裕魂体都淡了几分,秦见祀随即抬手抓拢他虚弱的魂体来,要归入那具尸身中。

“多谢……”贺子裕紧闭着眼,任他而行,像是仍然还在朦胧中。

“陛下,是臣来了。”

没过多久,身体的呼吸渐渐起来了,青白的脸色总算有几分红润。

秦见祀这才放下心,他半跪下来,低低摩挲贺子裕冰凉的面庞,试图带去几分暖意。动作也很小心,一点都不像刚进来时那般模样。

“去传太医,就说陛下先前只是暂时没了气息,如今却是好了。”

“是。”

秦见祀又看向地上的国师,面上闪过浓烈的杀意,“这双眼,留着也是费事,就挖了吧。”

国师面色猛然一变。“秦见祀,本座乃北秦的国师,你敢!”

“本王有何不敢!”

一瞬间暗卫拔出刀来,刀光一闪而过,北秦国师痛苦惨叫起来,血自眼眶中不断地涌出,他在地上翻滚着,秦见祀见状才抱起贺子裕,缓缓往寝殿走去。

“将这里料理干净。”

“是。”

·

秦见祀沉冷地走在宫道上。

他无法预料若他没有及时赶到,贺子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个方法终究还是冒险了,更何况赔上了小皇帝的性命,贺子裕若再醒来,应是怨他的。

寝殿的烛火点了起来,婢女搬了暖炉入屋,御医把脉过后退下,只剩银丝炭悄然燃着。屏风中映着秦见祀宽衣解带的身影,他最终撑着结实臂膀伏下身。

而围绕贺子裕的冰冷原本如蛆附骨,在迷糊间,寒意却又如潮退去。

恍然间像是有什么带着暖意,紧紧拥住了他,于是他便不觉得僵冷了。肉体贴着肉体,嘴中也渡尽几分暖意,身子的僵硬感渐渐散去,转而像是完全的。都熬过去了,他想,先前的事却浑浑噩噩,怎么也记不清晰。

只有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刺痛着。

“陛下,该醒了。”

恍惚间有人与他五指相扣,贺子裕缓缓睁开眼,看向帐顶,随即目光游离间,看向抱着他的秦见祀,他眉头一拧,眼前人几分陌生又熟悉,那手在他赤裸的身躯上,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往下看了看,随即缓缓动了动手指,掰开那手从床上撑了起来。散乱的长发披在两边,贺子裕环顾四围,几分迷茫。

“怎么,有哪里不适?”秦见祀也起身来,几分担忧地看着。

贺子裕再看那铜镜,从侧边偏头看去,恰好能见单薄脊背上的伤痕交错红肿着,他又转过头看衣衫不整的秦见祀,皱起眉头。

“你是何人?”

秦见祀一愣。

“孤为什么在这,为什么没有衣裳?……”贺子裕又问道,“孤身上这些伤,从何而来?”

“陛——”秦见祀正要开口,猛然察觉到几分不对,贺子裕从来不会自称为孤,只一瞬间,秦见祀心中就隐隐冒出个不安的念头。

国师的法阵是为要操控贺子裕,即便被他用蛮力中断,怕只怕贺子裕因为魂魄受损而出现了什么问题,如今虽重活回来,但难保不会留下什么后遗之患。

秦见祀缓缓握紧拳头,最好别是如此。

“回答孤,”贺子裕继续几分不耐烦看着眼前人,“你是何人?”

“你先告诉本王,你是谁?”

“孤?”贺子裕蹙起眉头,像是在认真回想,随即抬眉肯定道:“孤……乃刘遏。”

刘遏。

轰然如重锤落下,证实秦见祀不安猜测——贺子裕果真不对了。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虽多,但贺子裕既然自称为孤,必然也是王侯以上的地位,秦见祀纵观几百年皇室族谱,能有刘遏之名的,便只剩一人。

前朝的亡国太子。

“你不该是刘遏,”秦见祀皱眉道,“你是贺子裕。”

“不,”贺子裕坦然道,“孤就是刘遏。”

这来历不明的小鬼,如何就会自称为刘遏。秦见祀望向贺子裕,瞳孔微微一缩。几百年前身死的亡国太子,飘荡几百年不得投胎的野鬼,恍然有根看不见的细线将一切串联起来。

他倒是从未去深究贺子裕死前是什么身份,如今,却是知晓了。

“你且回孤,”贺子裕又不耐烦地推了推他,“你又是何人?”

秦见祀深呼出一口气,太阳穴隐隐跳动着。“本王乃摄政王,秦见祀。”

“什么摄政王?我郑朝从未有过摄政王。”

“太子殿下,”秦见祀无奈叹口气,替他披上衣衫,“大郑已经亡了。”

“什么!”

贺子裕登时从床上站起来,一下就要撞到床轴,秦见祀连忙伸手在他脑袋上挡了下,跟着起身来。

贺子裕趔趄了一下,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如何亡的?怎么就亡了?我父皇母后和胞弟呢?”

“……”

“你这厮,怎么吞吞吐吐!”

“现下已经过了两三百年,”秦见祀捡起地上鞋履,抬手招他来先穿上,贺子裕就矜贵地把脚伸了过去,一手撑在秦见祀的肩头。

秦见祀的手顺势摩挲了下他的脚踝,掌心包裹住整个脚跟。“殿下如今重新为人,当的是武朝的帝王。”

“孤转世投胎了?”贺子裕丝毫没注意到他揩油。

“算是吧。”

“为何孤全无印象?”

这秦见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揉了揉眉心,堂堂摄政王也有不会的东西,现下贺子裕这番境况,他真不知该如何料理。

直到鞋穿好了,秦见祀拍拍他屁股。“殿下今年几岁?”

“十三……不对,”贺子裕摇摇头,又看向秦见祀,随即点头确信道,“三岁。”

秦见祀一顿,默默松开了拍屁股的手。

这下,当真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