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侯爷撤下布防回来了。
下了点小雪,一向清冷的太傅府此夜忽然热闹起来,虽然大门紧闭,但内里灯火通明,不断有巡防的人在宅院四围走来走去,呼出白气来,弥散在空中。
秦见祀回到宫中有些时辰了,宫中却并未放出任何消息,看来他果真如贺子裕所料,将帝王失踪之事全盘瞒下。而此时此刻,贺子裕正盘膝坐在榻上。
破碎的记忆得到完全的规整,逐渐清晰明朗,两世叠合后,他更下意识地完全将自己作为贺子裕,而不再是几百年前的亡国太子。
这也是他的选择,选择了这一世。
贺子裕舒展眉头睁开眼,取下鬓间束发的簪子,发冠失去依托掉了下来,连着长发散下。
质地通透的白玉簪,入手还带着温润之感。
“臣母过世时,嘱臣将此物交予王妃手中。”耳边,似传来人别扭的嗓音。
“秦见祀,”他看到自己在莲花池边笑,“让你说一句心悦朕,有这么难吗?”
贺子裕低头看向腰间的白玉带,是今晨秦见祀起来时,亲手为他系上的,系上时的指腹摩挲过其间的白玉,眸色晦暗难明,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陛下应当记得此物。”
贺子裕那时不知秦见祀此言何意,如今却明白过来。
这些时日秦见祀的种种行径也都得到了很好的解释,堂堂的摄政王居于万人之上,旁人都当他是无限风光,然而他外要革行朝政,遭遇万般险阻,内有深宫之中,将他完全遗忘的贺子裕。
聪明如秦见祀如何看不出这些时日贺子裕都是在刻意讨好,伏低做小,一如当初他们刚结识时候的拙劣演技。
但是秦见祀当真也就陪着贺子裕演下去了,唯有贺子裕服毒那日才真正震怒。
那只递来的手掌叫贺子裕攥紧,任凭指甲刺破皮肤,渗出斑驳血意,像是要与他一同痛着。却不知当他缓缓爬上去用额头抵着那只手掌,浑身都在痛到发颤的时候,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秦见祀,目光中又该是何等的心痛。
“秦见祀……”贺子裕喃喃低语,攥紧手指。
“陛下。”太傅过来行礼。
“太傅,你可知摄政王为何要推行新政?”贺子裕的目光望向庭院幽深处,寒风凛冽刮过,飒沓作响。“都说新政引得朝中民间俱是怨声载道,朕不信,他会是如此冒进之人。”
“归根结底,还是税收。”郑庭芝拿着一炉红泥火炉进来,放在炭火上烫酒。
林小侯爷看着,笑而不语。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太傅叹了口气,“我朝善待读书人,凡中举者皆可免除土地赋税,这本是好事一桩。”
“但现在不同了?”贺子裕看向太傅。
“……是,”太傅迟疑会儿,微微颔首,“这项举措发展至今,就有许多农民把土地挂在举人的名下,为的是逃避赋税,而举人则大肆圈占土地,却不用承担任何税收。”
“长此以往下,武朝的绝大多数土地就不在收税之列,而每年农民所承担的赋税却越来越高,加上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交不起赋税而成为流民之人也越来越多,”郑庭芝接话道,“陛下将微臣下放至江东做刺史时,微臣就已发现这些问题。”
“流民多,则暴乱兴,若不再加以遏止,最多四五十年后便是土匪流民遍地,可我朝与西北又常起战事,”林小侯爷伸手在炭火边取暖,“届时内忧外患,王朝日暮西山,亡国也就不远了。”
“林益盛!”郑庭芝斥道。
“怕什么,陛下让我等讲,想听的不就是这些吗?”林小侯爷懒散笑笑,坐在四轮车上微仰靠着。“推行新政之事,其实已经刻不容缓。这恐怕也是摄政王心急冒进的原因之一。”
贺子裕仍旧盘膝在榻上。
左相被夺权后,朝政大权皆落秦见祀手中,才敢开始推行新政。近一个月的时间,秦见祀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然而他每日却在寝殿中吃吃喝喝,装傻充愣。
从很久之前,就是如此,贺子裕苦笑自己的眼中一直只有亲政,只有自己。
他看不见太傅的辛劳,看不见秦见祀的忧虑,小皇帝都为他死了,他还当真以为秦见祀只是想qj他。甚至为自己能走出那座皇宫而沾沾自喜。
……真是无能啊。贺子裕扯了扯嘴角,低下头来。
·
视线有些朦胧开去。
忽然间,一只沧桑的手掌落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贺子裕抬起头,对上太傅笑而不语的神情。
“陛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太傅,”贺子裕嘴唇微颤着,吐出话来,“太傅,朕该如何行呢……”
太傅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朕……想帮秦见祀。”
几人目光移来。
他们今日聚在这里,就是为了将囚困多日的陛下从摄政王手底救出,就是为了助陛下清君侧,得亲政,然而贺子裕却说他要站在秦见祀这边。
“新政没错,改革没错……”贺子裕缓缓抬起眼来,“朝中反对之声四布,那是因为秦见祀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可若此时再不革新,众位爱卿都清楚,将来后果会是如何。”
“朕要帮他,朕既然是九五至尊,在其位谋其政,又怎么能一心扑在争权之上,今日就算朕做不成这天子——”贺子裕从榻上下来,披风随之摇曳拖在地上,他目光坚定,“朕也要将这新政推行下去,不是为朕,乃是朕之选择。”
他要保秦见祀,也要改革变法,就用他手中君王之权。
风雨飘摇下的江山与基业,他要竭尽全力,要去力挽狂澜。
“太傅,”贺子裕最终拱手行礼,“朕需要你的相助。”
烛火逐渐模糊去。
屋里一下岑寂下来。
倏然间,太傅缓缓跪下,郑庭芝与楚非,并着四轮车上的林小侯爷,皆都掀袍跪下,在贺子裕四顾之间,四人齐齐拱手行礼。
“臣等——唯陛下之命是从。”
太傅的跪拜是以额触地,他的双眼又淌出泪来,顺着泪沟一滴滴落下,滴在地上。
虽然贺子裕如今还青涩,但太傅隐隐觉着,这将会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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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的车轱辘转着,最终咕噜噜地驶向摄政王府。
从马车里下来了一人,织金斗篷下的公子,身姿卓越,贵不可言。
小雪又下了起来,漫天飘零地落下,纷飞间的寒风呼啸,半开着的大门里微亮起着灯火,贺子裕一步步走了进去。
而堂前有人一身玄色曳撒坐在椅上,正撑膝煮酒,白气蒸腾着飘散而起,在一片白茫茫中散开。
他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也许他每晚都是如此等着,贺子裕不知道。
裹起的长巾贴着柄手,端起红炉里倒出来了热酒,滚烫的酒水溅落在酒盏旁,那人又端着酒碗遥遥看向贺子裕,隔着漫天的风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远远的,那道嗓音一顿,“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贺子裕低头,笑了下。他又擦擦眼,抬起头来遥遥看向那人,便以今夜风雪相祝,饮一杯又何妨。
“秦见祀,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