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作者:宋昭昭

鞭炮声噼啪,烟花在高空绚烂绽开。京城的夜市在这一晚不关闭,一夜鱼龙舞。

除旧迎新的时候,点灯守岁。贺子裕在王府里忙活了多日,终于等来了年关。这些日子他靠着密道在王府与皇宫两头跑,秦见祀特意命暗卫把暗道又翻新扩建了一遍,免得陛下过来不方便。

晚间的时候,王府在冬雪中静谧,仆婢准备好年夜饭后便退了下去。

秦见祀小憩醒来的时候,身上外衫随之滑落,烛火跳动了下,昏黄的光照在书房的书桌上。

他捡起来看,发现这外衫是压在服箱里的旧衣裳,一看角落里的服箱,被人胡乱翻了一圈却没有收拾,就大概能猜到是谁人的手笔。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有脑袋拱拱的,小心翼翼往里面看了眼。

秦见祀见状,淡淡出声道:“醒了。”

“你再不醒,都要赶不上朕命人备下的年夜饭了。”贺子裕才喘了大气,大步跨了进来,“怎么样,睡了会儿头还疼吗?”

“好多了。”

头疼的旧疾已经有好些年,却不知为何在遇到贺子裕后渐渐淡了下去,只是间或几夜没有好眠,才会再复发一下。

屋里带着迷迭香的气息,伴着暖炉熏得沉闷,味道其实并不好闻,他起身来把衣衫放回服箱,贺子裕就开始开窗通风。

“进来时候看见你手撑着书桌睡着了,就想给你盖件衣服,但是找不到你大氅,”贺子裕一扇接一扇地打开窗,忽然回过头问,“哎你那件织金大氅呢,不都是挂在衣架上的吗?”

秦见祀盖上箱子,对上他目光。“前天烧破了洞。”

“喔,”贺子裕恍然大悟,“怪不得朕找不到。”

窗间倒灌进来些冷气,吹得人几分清醒,只一点上弦月朦胧悬挂在天际,贺子裕趴在窗边看了会儿,想着再过十五天就是上元节。

到时候就和秦见祀一起去街上看花灯,又多了一个溜出宫的借口。

他正要起身来,对上秦见祀压下的手,目光交汇间来吻了他,卷舌缠裹间深入其里,吻得那般在意与缠绵,贺子裕眼睫微颤着,想要抬起眼来又被人的手掌捂住了眼。

“朕,特地从宫里带出的御厨……再不吃年夜饭就要凉了。”

“嗯。”秦见祀又不知足地吻了一次。

直到压唇发出细碎的嘬声,并着有些乱了的呼吸,贺子裕轻推了推,被窗台膈得手疼,秦见祀才拉他起来,手上拿着件新的大氅,来给他披上。

“别着凉了。”

刚睡醒的嗓音,几分低沉沙哑。

贺子裕低下头,笑着看秦见祀给他系上带子,指腹摸过湿润的唇,“不愧是你家,东西在哪你门清,一翻就翻到。”

“陛下常来,也能摸得门清的。”

“成,”贺子裕拍拍他手,实在是等得饿了,“下次再摸,我们先用膳去。”

“那等用完……”

“嗯?”

这年夜怎么过,守岁怎么守,秦见祀已经有了打算,与贺子裕过的第一个年头,总要在床上有纪念意义点。

微弱月光下,灯笼轻晃,回廊里两人的身影不断拉长,去厅堂那边用膳。

·

只是秦见祀没有想到的是,三更正时更漏声落,温过的屠苏酒斟满了杯,几辆马车驶到王府门口停下,郑庭芝扶着抱手炉的太傅下马车来,随即是得了恩许出宫的林容儿,林小侯爷与新娶的侯夫人。

应左相爷落魄之后抄了全家,最凄惨的时候,传出林小侯爷迎娶左相孙女应锦的消息,当初荷花宴上若不是应锦放了消息,恐怕贺子裕难逃算计。这份恩情贺子裕领了,当即封应锦为平安郡主,给了她出嫁的风光。

打更人从街头走过王府时,更漏滴到三更正,里头忽然传出劈里啪啦地一堆炮响,于是打更人捂着耳朵匆匆往外逃去。

院内,贺子裕正乐得开怀。

靠近皇宫的好地带,住得都是三代为官的高门大户,如今到了点不约而同地开始放鞭炮起来,并着京城四围百姓家中爆竹声声,没料到放得最响最久的竟然还是摄政王府。

林容儿捂着耳朵一脸埋怨,太傅笑着摇摇头。

“王爷这是,改性子了?”隔壁家的太尉听这动静扬起眉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对门的宗正老头捋了把胡子,“宫里那位在呢。没看见好几个亲近的大臣被请了去。”

“好像还少了一个啊。”

远处马蹄声达达,由远及近,是换了班的楚非骑马急急赶来。

于是一贯清冷的王府里,突然就多出了一帮人,秦见祀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围坐四处,心中的计划也在逐渐崩盘,贺子裕端起酒杯来。

秦见祀轻咳一声。“陛下。”

“不会怪朕把人都叫来吧,这么大个府邸就我们俩守岁,多冷清。”贺子裕疑惑转过头去。秦见祀默默喝了口屠苏酒,“两个人,不会冷清的。”

“朕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其实秦见祀倒也明白,像太傅他们这群保皇党,拥护的只贺子裕一人,和秦见祀的党羽一直是势如水火的关系,如今贺子裕亲政不得不对他的人多有打压,而秦见祀一再默许这种打压,使得朝堂上多有嗤笑轻贱。

最好的办法是在明面上抬高秦见祀的地位,所以贺子裕才会在守岁之时请太傅等人来登王府,宣明关系。

贺子裕在意他,不会让他名声受到一点不洁。

“自朕亲政以来,鲜少与诸位有再聚的时候,”桌上,贺子裕最终端起酒杯来向众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古这人心易变,但朕想这往后几十年,还能与诸位同舟共济。”

他看向秦见祀,挑起眉头,“朕与诸君,元旦同乐。”

·

屠苏酒暖,饭菜上宴,众人都聊开了。

秦见祀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目光始终在主位那人身上。看贺子裕喝了几两酒就双颊酡红,白皙的脖颈都染了红,看着就想咬上一口。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底下的腿被往外抵了抵,某只脚就探了过来,轻轻磨蹭着。

而桌上推杯换盏,贺子裕还在与太傅应答。

脚尖继续磨蹭着,磨蹭着,秦见祀一把攥住了那脚踝。看着贺子裕拿酒杯的手一滞,目光微微瞥向他。

秦见祀从容看去,举了举杯。

那只脚又想默默缩了回去,却是不能了。

“陛下,陛下?”太傅试探着喊了声像是在憋着什么的贺子裕,“陛下真是要送那位北秦公主回国吗?”

贺子裕低咳一声。“今夜……不谈国事。”

指尖顺着脚踝往上摸去,轻佻地摩挲过战栗的肌肤。

·

直到夜半的时候困意上来,贺子裕收回发酸的脚,踉跄起身去更衣,众人也将散了,等着贺子裕最后更衣回来。

他走到堂外,冷风吹得几分清醒,正沿着回廊往前走,一道身影就追了出来叫住他。

“陛下。”

贺子裕回过头来,对上是林容儿一身红袄,揣着手炉正娴静看着他,那枚玉珏在小皇帝走后就给了林容儿,之后就一直戴在她腰间。

他微微有些诧异,停住脚步。

今年过完,林容儿也就十七了,一晃来时那个欢快追着他跑的小姑娘就像变了个人,变得文静又端庄。

小皇帝已走,难为林容儿后半辈子都要独自一人锁在这深宫之中。贺子裕如今看林容儿就像看自己的妹妹一样,总是觉得对她不住,于是这次年夜特地带她出宫。

“陛下,容儿想求您一件事。”林容儿轻轻行了个礼。

“你说。”

“容儿……想自请出宫。”林容儿犹豫了会儿,静静地站在那,“我与陛下既无夫妻之实,留于宫中也不过摆设,恳请陛下能放容儿出去。”

贺子裕一怔,随即垂下眼来,他如今与秦见祀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在林容儿眼中如同斯人变心,不复守节,只她一人在深宫中寂寂。其实他也早有此意,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微微颔首,“……朕允了。”

林容儿又一次行礼谢过,她正退下间,贺子裕抬手拦住她。

她疑惑地抬起眼。

“其实——”贺子裕垂手站着,努力措辞,“或许朕不是从前那个在林家伸手拉起你的小皇帝呢。”

林容儿仍旧静静站在那里。

“朕的意思是——”

“我知道,”林容儿轻轻说,“你不是他,我一直都知道。”

贺子裕一愣。

林容儿偏了偏头,“但是你对他应该很重要,会值得他用性命相护。”

外头又飘飘扬扬地下起了一点小雪,带着冷意纷飞散开。贺子裕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我自请出宫,只是因为让我留在宫中的人已经不在了,”林容儿伸手出屋檐,接了一片雪花,“此后天地浩大,陛下自当保重。而容儿心所念之人,在容儿心中珍重。”

她笑着行了个礼,缓缓退下了。

秦见祀打伞出来寻,看见贺子裕站在回廊的灯笼底下,灯笼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