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难当

作者:宋昭昭

年初二的时候,王总管走了,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喃喃念叨着陛下,贺子裕知道这陛下不是他。

而正月里的时候北秦皇帝病重,这事在朝中也掀起不小风波,几番统筹裁决,贺子裕忙里忙外,景端最终带着大武借给他的兵回北秦去。

景端在城门的时候脚踩在马镫上,难得露出意气风发的样子。

“倘若此去北伐顺利,此后我大秦与你武朝结友好之盟,世世代代,不会更改。”

“不用世世代代,”贺子裕负手站着,一身冕旒玄裳,“朕只要你活着的岁数,承诺开放边境贸易,互通有无,替我朝扼住西边各族蠢蠢欲动的野心——”

“你还真是不客气。”

“友好之盟因人而定,百年之后不见得还是这般。”

景端笑了下。“好。”

大军浩浩荡荡地开拔了,贺子裕想他上次站在城头处,还是送秦见祀去赈灾的时候,一眨眼一年过去,他与秦见祀竟相识也快有一年了,只是他这借来的阳寿,不知还有多少年。贺子裕远远看着,几分唏嘘。

“陛下舍不得?”背后传来某人阴飕飕的声音,“不如陛下随公主一起去了北秦。”

“……皇叔这说的什么话。”

贺子裕转过头去,对上秦见祀黑了的脸,憋住笑意。

京中百姓都传,那位林淑妃自请和离,一袭红衣手握缰绳,驰骋出了城门去,皆是因为圣人与摄政王行分桃之事。

朝中多有奏疏弹劾,贺子裕一概不理,反而几乎搬空内库,送礼如流水般入了摄政王府。遣散宫人,空置六宫,将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朕对皇叔之心,可是日月可昭。”贺子裕伸出三根手指。

秦见祀挑挑眉,负手下城楼去。

“秦见祀,你别走啊。”贺子裕急急追了上去,“不就多看几眼,至于吃这么大醋……”

“臣没有。”

“别说没有,朕都闻到了,好大一股,”贺子裕使劲吸吸鼻子,“你是醋缸子吧,这么能吃。”

秦见祀停住脚,淡淡看了他一眼。

贺子裕连忙挪开目光,“朕错了。”

马车轮咕噜噜转了起来,贺子裕还掀开车帘来,望向外头骑马的秦见祀,这也真不能怪他,说好要陪秦见祀过上元节,谁想到出了北秦这档子事,忙着忙着就忙过了上元节。

听说那晚秦见祀大手笔买下了半城的花灯,只是贺子裕连殿门都没踏出一步,身为帝王自然得先担国事不假,只是冷落了枕边人,提起来也多愧疚。

而第二日贺子裕才知道这件事,花灯里的蜡烛都已经燃尽了。

眼下北秦也算告一段落,礼部那边又开始准备他及冠的大典,及冠之后便是正式的亲政,许多事情上秦见祀难免一再放权。

贺子裕想秦见祀那般爱权之人,为了他一再让步,确也着实不易。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秦见祀——”

街头马蹄达达,少年皇帝倚着马车窗,百无聊赖地喊着,“秦见祀,你别生气了——”

左右守道的禁卫军眼观鼻鼻观心,一声大气都不敢喘,陛下果真如传闻那般宠爱摄政王。

而秦见祀仍旧冷冷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头都不带回。

贺子裕见状,眼神示意在前头赶马车的小卓子。

小卓子面上神情几分不愿,但还是硬撑着喊出嗓子来,“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前边,只留一个背影的秦见祀闻声即刻回过头来,对上趴在车窗边笑眯眯的贺子裕,随即眼睛微微眯起。

贺子裕勾了勾手,“摆驾,去摄政王府。”

赶马车的小卓子一声中气十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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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到摄政王府,贺子裕从车上下来,秦见祀的手照例伸过来让他扶着,只是眼神淡漠地望向别处。

贺子裕见状挠了挠人手心,见秦见祀还是没有反应,才郁闷地下了车。

家丁推开厚重府门去。

只看见满院的各色花灯随风微晃着,挂在树间,悬在屋檐下,在微暗的天色里散满迷离昏黄的光,秦见祀目光微怔。

贺子裕负手上来,撞了撞他肩膀,“上元节安康。”

他抬起眼去,“上元节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朕是天子,”贺子裕转头看他,挑起眉头往里走去,“朕说今日才是上元,那今日就是上元。小卓子,你说是不是?”

“是!”

“秦见祀,还不陪朕过节。”

秦见祀冷嗤一声,跟着迈进门槛,嘴角却微微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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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裕走过满院花灯,回想起王总管走的那日,他拦住了那两个阴差。

原来楚江王历劫两世,第二世却是凭白添出来的。

“火医地狱的火能钻心啮骨,关进去的从来是罪大恶极的人,寻常神仙关进去也难受住,楚江王却硬生生撑了两三百年。”

“那,后来呢?”贺子裕忍不住问道,“后来他又入轮回……”

“听说最后是没受完刑,才入的轮回。但不是因为二殿忍受不了那火,”阴差尝了贺子裕上贡的酒,揽着肩膀和他称兄道弟,“据说啊,二殿是怜一只野鬼孤苦流荡两百年。”

“你说一只野鬼,流荡便流荡呗,能有那火来得厉害吗?”

贺子裕微微怔住。

两个阴差最终走了,收了贺子裕的好处,说是会对王孝继照顾。只留下若有所思的贺子裕在原处,眼神悸动着。那轮回道上,那一眼惊鸿,他看见那鬼气度不凡地站在轮回口,只当是个千年的鬼王。他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秦见祀眼中倒映着的是他,全是他。

一世周朗与刘遏,怎么就会让一个鬼王动了凡心,为此甘愿受渡火与轮回之苦。

那个孤寂的院子里,贺子裕最终喝尽了余下的酒,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他总要对秦见祀好点,再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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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时候,贺子裕下诏,立他名不见经传的十一弟为皇太弟,此事一出,雪花般的折子又一次飞上书案,最终都被小卓子抱去御膳房当柴火烧了。

“太子是不可能有的,除非朕怀给你们。”

众臣在外请愿,屏风内,小卓子为贺子裕整理衣袍,云袜翘头履,蔽领中单衣,旋子黄衫,层层件件。贺子裕慵懒地展手站在那,听外头的大臣谈论不休。

“陛下,您不选秀纳妃,不诞皇嗣,恐怕这江山社稷不稳啊。”

贺子裕背过手去,让小卓子系衣带,“朕都已经立了皇太弟,江山社稷如何会不稳?”

“可这到底不比太子……”

“十一弟是朕骨肉血亲,如何比不得。”

“那您也不能真让后宫空虚,耽于男色,千载过后史书之上又该如何记您这一笔,陛下您总该有所决断。”

“朕决断个屁,”贺子裕摆摆手,没忍住骂了脏话,“下去,尽说些没用的。”

皇帝当久了,他也疑惑当初他怎么会有和秦见祀抢奏章看的兴致,完全就是给自己找罪受,每日与大臣们嘴来斗去的,一点点将新政普及下去。

攘外安内,这条路他倒是走得越来越长了。

小卓子看着贺子裕展手慵懒站在那,逐渐穿上玄衣冕服,系起太绶与后绶,他又捧来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着,小心翼翼地戴在了贺子裕的头上。

“……今日就是陛下的及冠礼了。”

“嗯。”

贺子裕对着铜镜里青涩渐脱的帝王,微微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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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庙宇,众臣在列,肃穆间编钟扬起,悠扬乐声同奏,陛下及冠,何等大事。

太傅亲自操持,年轻的帝王一步步走上前,而早已守在高处的秦见祀,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他亲自盥洗读祝,为他的陛下加冠加冕,指尖淋了水,擦得干净。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秦见祀面上没有什么神情,而贺子裕抬起头来,看着秦见祀为他加上冠来,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这祝词是盼他万寿无疆,大福大禄。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秦见祀为他戴上了梁冠。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面前人随着祝词戴梁冠,加爵弁,而贺子裕的眼深深的,始终在人身上。

直到手放下了,秦见祀的声音在耳边低低。

“回神。”

贺子裕才行拜礼来,接过酒来洒在地上,沾酒食米,一举一动端庄肃穆,贵不可言。

太傅最终高喊:“礼成——”

贺子裕站起身,缓步登上祭坛最高处,回过身来时,一身玄端冕冠。古朴编钟乐声悠扬回荡,庙宇之中众人目光汇聚。

秦见祀缓缓往后退了一步,随同众臣一起跪拜下身,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

而帝王的目光睥睨四座,独留在那人身上。

“众爱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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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及冠礼最终到了申时,百官赐食,众卿同享。

而秦见祀随同贺子裕走入殿中,帮他摘下冠冕,脱去重重冕服,贺子裕才得片刻轻松。温热呼吸流淌过唇齿,指腹摩挲过额间。

“累吗?”

贺子裕笑笑,“难得见你跪下来,倒是不累了。”

“看来陛下想看臣跪着。”

“朕可没那么说。”

殿门内传来帝王轻快的笑声,呼吸逐渐颤动着,秦见祀再度跪下来,抱住了他陛下的腰身,指尖摩挲着拨进玄衫之中,贴着腰缓缓往下揉捏着。

站着的贺子裕恍然间仰起脖颈来,无声地张开唇,绷紧的身子摇摇摆摆。

秦见祀抬起眼来,带着试探的眼神,吻上松垮的衣衫。

“这是陛下想要的?”

“秦见祀,朕的及冠礼……”贺子裕抱上他,指入发间时带着沙哑的嗓音,“朕给你了。”

往后的日子,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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