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烙印留在贺子裕的身上,无时无刻不滋养他的神魂,让他从寻常野鬼蜕化而来,能有成为鬼神的资格,留在地府千千万万年。
贺子裕是真的没有想到,秦见祀会为他到这个地步,甚至冒着修为尽失的风险,只为了贺子裕死后在地府能有些许地位,而不是任意欺凌的野鬼。
当真是算无遗策。
不过可能连秦见祀自己都不知道,如今的他会被强留在人间。
“宫主,能否把他先召回来,之后再另作惩罚,”贺子裕最终抬起眼来,望向座上那人。“不论是何罪责,我总要与他同担。”
恬昭宫主低嗤一声。
“他自己种的因,如今不过自食其果。与其求本座——”恬昭宫主看向他,目光懒散,“不如你自己想想办法,如何解了身上这印。”
一旁的凶利罗刹又开始嘀嘀私语,贺子裕狠狠瞪他一眼,他心中焦灼,此刻秦见祀必然担忧万分。
求人不如求己,他最终只能拱手行礼告退,转身径自出了大殿殿门。
“宫主,就这样放了这野鬼……”
“住口。 这次是楚江犯了错,他受罚理所当然,但若做这事的是你,”恬昭宫主缓缓走下阶去,看向罗刹的眼中闪过冷意,“你绝不可能多活一刻。”
他是恬昭罪气天宫之主,是罗酆六天最公正的神,不过,是神都会有心软的时候。
若非如此,这一趟贺子裕有来无回。
希望这小鬼能明白他话中意吧,恬昭宫主负手消失在了原地。
·
贺子裕从殿中出来之后,就去鬼门关找神荼郁垒,询问破解阎罗印之法。
鬼门关前的树根盘根错节,冰凉的根尖上涌着勾起他脚踝来,又往里缠绕探去,贺子裕急忙往后退了一步,拔出脚来。
这小色根。
“这是它与你亲近的标志,”神荼郁垒笑笑,“它没有意识,你如今没被黑白无常勾去,身上还沾了点阳气。”
贺子裕拍了拍衣裳,“我问正事,你们知不知道怎么能破解阎罗印?”
神荼摇摇头。“阎罗印是二殿留在你神魂处的。”
“强行取出来如同拔根摘头,多半断送性命。”郁垒敲了敲还想再往前涌去的小色根,树根就变回了原状。此树名叫午时树,对于阳气最是敏感,所以被栽种在鬼门关前,以防生人误入。
“你若真想保住二殿神魂修为,其实还有另一种迂回折中的办法。”
“是什么?”
神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向午时树。
贺子裕不解。然而郁垒与他对视一眼,也明白过来。
“你那还剩多少根儿?”
“十三四。”
“我这还有二三十,加上九殿那边的,多少顶点用。”
神荼郁垒一合计,觉着这方法可行,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贺子裕。“其实不一定非得破解阎罗印不可,如果能找到什么方法封印它的效力,撑到二殿历劫回来,那结果也算一样。”
贺子裕笑了,“你们这是想到办法了?”
“你看这午时树引阳气,与阎罗印的阴鬼之力正好相克。”
“你寻个僻静地方,我们将午市树的根儿讨来给你做法阵,封你个六十年。”神荼道,“这也是封住了你身上的阎罗印,只是辛苦你要受些不见天日的苦,权当光阴如弹指便是。”
贺子裕一愣。
“那我这是,要留在地府了?”
“自然,午时树也只能在地府栽种。”郁垒摸了摸下巴,“既是如此也全了二殿的爱别离苦,那宫主的目的自然也就达到。”
“无可指责。”
“简直完美。”贺子裕恍然明白过来,难怪恬昭宫主知道阎罗印之后,会露出那般神情。原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如此倒也可以,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他既从前被囚了几百年,如今再多些时日也是可以的。
“你确定?”神荼又问了他一遍。
“自然。”
“但这午时树所立的樊笼,又与普通的不同。”郁垒接话道,“午时树,又称本心之树。”
“它若做你的笼子,所引的就是楚江王种下阎罗印时的心思意念,造出类似幻境的效果。”
“或许会有所不一样。”
“它,会很喜欢我?”贺子裕眉头一挑,除此之外,秦见祀的心思意念,他确也想不到旁的。
神荼郁垒对视一眼,有些迟疑。
“不管如何,往后有一甲子的岁月要挨,望你珍重便是。”
“好,多谢两位,”贺子裕起身来。“那我先回去,同他做个告别。”
贺子裕心想那厮要是有六十年见不着自己,怕真是要疯了。不知道秦见祀会不会答应这件事,但显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转身往黑暗里走去,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哀可叹,神荼郁垒见状又是对视,随即缓缓抬手去。
无形的光阵冲天起,将贺子裕瞬间困住,宫主的面子不得不给,他们既然知道了宫主在这事上的打算,也没有无缘故卖贺子裕人情的道理。
贺子裕一下撞上无形的壁垒,瞬时回过头来对上他们俩的目光。“你们做什么?”
“爱别离。”
“求不得。”
“既有再见之时,为何非得告别呢。”
神荼郁垒笑了笑,下一刻,贺子裕就被拖至封印空间,不见了踪迹,只留下贺子裕话音未落的一声骂娘。
“他若等不到我回去,会着急的!”
神荼摊手:“这不正好。”
郁垒接话道:“让二殿受尽人生八苦。”
·
轰。
贺子裕落入无边的黑暗中。
茫茫黑暗里,充斥着幽冷的气息,有升腾的淡淡雾气将他笼罩起来,难以言说的阴冷如蛆附骨,束缚着野鬼动弹不得。
那是那些个游荡的日夜里他所经受的一切,如今悉数俱来。
午时树的根儿被扔了进来,按照次序摆阵,随即一股诡异的力量似要撺掇他全身去,叫他绵软无力地松了劲头,贺子裕眉头一皱,攥紧了指尖。
“秦见祀……”
他暗骂神荼郁垒,两个打哈哈的老油条,难怪能在地府混这么多年。
然而此刻他却又无可避免地,袭来巨大的恐慌感。
黑暗中他看不见所有,午时树的根儿湿冷地攀上他脚踝,随即顺着裤筒钻了进去,贺子裕的四肢渐渐皆被午时树所缠住,那根贴在他身上,向更深处试探着。
贺子裕紧绷住身子,微微发颤,嘴唇无言地翕动着,身上阎罗印的印记亮起又暗灭,直至失去黑金色的光泽。
糟糕,秦见祀的心思意念……
贺子裕的心漏跳一拍,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神荼郁垒话中是什么意思了。可是整整一甲子六十年的时间,他难道就要这样度过,受着午时树幻境的qj。
那湿冷的根儿瞬时又钻入他嘴中,带着腥甜的气息。
喉结一动,缠贴在四处的根儿都绕动起来,贺子裕的瞳孔猛然一缩,喘息带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意味。
不,等等……这树不对!
秦见祀,贺子裕狠狠咬牙,这厮竟然在种阎罗印的时候想着对他做那样的事情。
黑暗里,逐渐生长繁茂起来的午时树将他越缠越紧,直至完全包裹掩盖住了一切,很快就不容外界窥探,只留下指尖缓缓攥紧一条根儿,不断沉沦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