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会死

作者:石田裕辅

白马市是独木舟活动的圣地,有好几家业者出租独木舟,代客规划独木舟旅行。

正在打听其中某道行程的费用时,我遇到一名瘦巴巴的日本人。他戴着太阳眼镜,只看一眼就闻到可疑人物的气息,要他说“敝人在东南亚做大麻买卖”,我大概也会毫不怀疑信

为真吧。这名男子年约三十三四岁,自称姓山藤,已经在日本划了好几年独木舟,这次终于来到向往已久的育空河。

“搞什么,怎么只有破破烂烂的独木舟?这啥?果然用租就是不行!”

他常一开口就抱怨。与其归咎独木舟不好,不如说是个性问题吧,我觉得他的性情真是乖僻得彻底。

当他说“我正在找一起划独木舟的同伴”时,我忍不住笑出来。即使如此,这件事还是圆满达成了协议。

我虽然在日本划过两次独木舟,但要连续几天在广阔的育空河上顺流而下,还是不放心自己的技术。他说自己是个中老手,听起来也不像是骗人。我这人其实也满喜欢这种个性独具,甚至带点怪癖的人。

事情马上就谈定了,我们两人一起租了一艘加拿大独木舟。

隔天,出租业者用卡车载着我们朝育空河的支流田斯林河(Teslin River)前进。我们并没有报名参加任何行程,却偶然遇见另外三个日本人。他们从北海道而来,据他们说,顺育空河而下也是他们多年以来的梦想。

这次我们选择的划行路线是以田斯林河为起点,中途进入育空河,一路顺流而下,到下游城镇卡马克斯(Carmacks),全程共计三六○公里。途中没有任何道路和河流交会,这也意味着,当我们一离开出发地,河流就不再受到文明的干扰,悠然流动在原始森林中了。

把十天份的食物、露营用品还有五打啤酒、几瓶威士忌这些行李像山一样堆在独木舟上,舟一入水却深深沉进水里,水面太接近船舷,超过一般吃水线。

“划独木舟没有啤酒太无趣了!我得多带一点,这种加拿大独木舟不管载多少东西都没问题。”

虽然山藤先生用老练的口吻这么说过,可独木舟下水的样子实在不太对劲,他也有点慌。

从啤酒箱里拿出罐装啤酒,拉开拉环,咕嘟咕嘟地大口畅饮,接着也丢了一罐给我:“你也快喝吧!”既然领队这么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咕嘟。

独木舟顺着水流稳稳地在河面滑行,慢慢的,真的慢慢的。远方的森林不断流逝,有时还听得到水流咕噜咕噜打转的声音。

河面宽度难以估计,我想应该超过五百公尺吧。水虽然相当深,河底的石头还是清晰可见,这种透明度真让人惊讶。偶尔也有鱼儿迅速游过,连鱼鳞的花纹都一清二楚。

约翰说过:“从第四天起,你就能体会到森林的寂静。”早在第二天我就体会到了。

河水如静止的湖泊般停止流动,广大的水面像一面明镜延伸。这是无声的世界,只有划桨的声音哗啦哗啦,特别清晰,却感受不到声音的轮廓。当我们停止划桨,寂静就像浓雾一样咻地笼罩,包围了整个世界。

这份寂静带有某种压迫感,我想,要是独自待在这,一定会发疯吧?思之令人毛骨悚然。

我再也受不了,开始大声唱起《津轻海峡东景色》。一唱完,山藤先生接着大吼Neil Young 的

《Number》。我们轮流边唱歌边划桨,时间还早,两人却都醉了。

这时,北海道三人组远远超越我们,看起来只有芝麻大。让人惊讶的是,我们的歌声似乎也传得那么远,等两边一会合,“刚刚唱的是《恶女》吧?”连曲名也对了。

——约翰,你说得没错,大河的寂静真是不简单哪??????

有一次,我拿出便携式瓦斯炉,用锅子装了点河水,在漂流的独木舟上煮起拉面。几年前看过类似的电视广告后,我一直想照着试试看。

坐在前头的山藤先生冷冷地说:“喂喂!真有这么好玩吗?”

“山藤先生其实也想试试吧?”我恶作剧地回嘴。

“蠢毙了。”他根本不想理我。

拉面煮好了。

“呼噜呼噜——”

为了让他听见,我特别大声地吸吮面条。领队,听见了吗?这是幸福的声音哪!

“哇哈哈,超好吃的啦!”

我放声大叫,其实,真的很棒啊!在加拿大的大自然围绕下,澄澈冷冽的空气中,缓缓流动的大河上吃着热呼呼的拉面,这可是极乐之一啊!领队,看见了吗?这是幸福的颜色啊!

“呼噜呼噜!”

我满脸笑容,大口吃面,山藤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终于喃喃地说:“肚子饿了啊。”开始在背包里头东翻西找,也拿出火炉和锅子来。

有一个关于育空河的传闻是这么说的:正在河岸边生火的人因为肚子饿了,就边烤火边拿出钓竿,背对河水向后拋出钓钩。钩子一进水,鱼儿立刻上钩,就这样钓起鱼用火烤,结果他连一步都没离开火边,就吃到烤鱼了。

听到这样的传闻我也心动了,心头浮现有点滑稽的美丽景象:大自然和鱼儿都纯洁无垢,人类适度地攫取自然的恩惠??????

但其实不是随便往河面下饵就会有鱼上钩,的确得选特定的钓鱼地点。

这样一条大河,最适合的应该就是小支流汇入处吧。第二天我们就发现了这种地方,我这人就是无法抵抗钓鱼的诱惑,独木舟一靠岸,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压抑着内心的焦急,在钓线一端绑好鱼钩,朝上游静静地拋竿——钓竿立刻弯了起来。

“什么?”

在我惊愕的瞬间,就已经钓起一条二十五公分左右的长尾鱼,这是名为灰鳟的鳟科鱼。下一刻起我入狂喜的世界,只要一下饵,鱼就上钩,一点都不觉那个生火的故事是唬人的。

可鱼群也不笨,钓了一会儿,似乎它们也觉得“不对劲哦”,上钩的渐渐变少了。

把这条灰鳟煎来吃,滋味真是鲜美,味道清淡,倒有点像红点鲑。我们拿来配啤酒,一边再度踏上顺流而下的悠闲旅程。

第三天,我们遇到一群帝王鲑。虽然大概只有二十只,却只只都大得不得了,猛一看还以为是原木掉进河底了呢!我半开玩笑地下饵,不想一会就上钩了。

“咻咻──”

游着跳着,鲑鱼竭力抵抗,我也亢奋起来,转眼成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钓具是专钓小型鱼的,所以花了快三十分钟才拉起来。

结果当天总共钓到四条鱼,放走三条,只留下一条长约八十公分的母鱼当晚餐。

等到和北海道三人组会合,我们五个人吞了口口水,有人拿出刀子划过鱼腹。

“哦哦哦!”

散发鲜红光芒的鲑鱼子不断啪啪地滚出来,就像打小钢珠中大奖一样。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小桶子已被这些红色的宝石淹没了三分之一。

从那天起正式进入鲑鱼子美食节,从鲑鱼子盖饭、鲑鱼子饭团、鲑鱼子意大利面、鲑鱼子拉面、鲑鱼子披萨??????不管吃什么都加上大量鲑鱼子开怀大嚼。

真是太好吃了,比一般鲑鱼卵还大,在嘴里噗噗弹跳的口感很有爆炸性。味道并不浓郁,鲜味中带着微微的甘甜,圆润而滑顺??????啊啊,总而言之就是好吃啦!

我们像猪一样地大吃大喝,不知不觉每个人脸上都冒出一颗颗痘子,鲑鱼子可是很油的啊。

在独木舟上,不用急着划桨,任凭壮阔的河水带我们顺流而下。本来山藤先生似乎打算让同伴划船,自己整天畅饮啤酒,在船上悠闲午睡。可我根本忘记他让我上船的恩情(租船的钱是他出的,我上船的唯一条件是贡献三打啤酒),和他一样大白天喝酒睡觉,任小舟如一片树叶般向前漂流,度过至高无上的享乐时光。

北海道三人组也都很好相处,我们每晚一起扎营,在火堆边畅谈。在大河上,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

也许就像约翰所说,只用一两天划独木舟,无法体会育空河的真貌,要连续好几天在流动的河水上飘摇,在河岸露营,取食大河带来的恩惠,听着流水声入眠,才算是好好地面对过育空河,就像古时候的人们一样。

对我而言,还有一个地方特别有趣,那就是视野不同。从独木舟上看到的世界,和自行车上完全不一样。水面就在身边,眺望两岸森林的位置较低,若是在这样的视线高度中生活,人们对大自然也会更谦虚吧?我不禁这么想。

某天晚上,我期待已久的极光再度造访,仿佛浮现在夜空中的巨大光幕,每个人都惊叹不已。北海道三人组兴奋地对着极光大喊:“玉屋”︵注︶,连一向冷静的山藤先生也像个少年般张大嘴巴凝视着天空。

就是这道光,带我来到大河上旅行。我抬头仰着夜空,只能在心里不断感谢极光。

注:玉屋(Tamaya),日本烟火商店店号,与“键屋”同在江户两国地区举行的初夏烟火

大会博得好评,后来成为观众观看烟火升空的喝采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