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难愈

作者:鸦无渡

飞机票是早上七点多的,不是直达,还得转机。

头等舱很安静,路倏却怎么也睡不着。

从昨晚到今天,只要一闭上眼,他满脑子就是禇钦江那张晦涩阴暗的脸。

不过几天没见,又宛如再度隔了无数个日月,他好像快抓不住他了。

禇钦江说钟炆逐出事,路倏是一万个不信,对方那副模样,唯有两种可能。

一方面杜薇那边又在对他施压,他不得不回去处理。

而第二种,是路倏最怕也最不敢猜想的,禇钦江很有可能,查出了当年车祸的事。

思及此,他脑子钻心似的疼起来。

以禇钦江的性格,根本接受不了路铭衡会因为自己差点失去生命。

那无疑是对他的一次致命打击。

一天一夜的时间,路倏在心事重重里度过。

飞机落地后,他再次打了电话给禇钦江。

没用,依然是关机。

无奈之下,路倏只得联系钟炆逐那边,提出要见一面的想法。

接到电话的钟炆逐很是意外,不过对方说来英国出差,顺道上门拜访他,正好钟炆逐最近在伦敦,没过多犹豫便答应了。

两人见面后聊了些工作上的话题,但因为游戏产业是禇钦江在管,所以也没聊多久。

中途路倏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关于上次爆炸的事,对方行事风格很谨慎,没能套出来多少话。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钟炆逐明天就得离开英国去出差,禇钦江回国肯定不是因为他。

话到末尾,路倏不露声色说:“听闻贵集团的杜会长一直生活在这边,怎么说也是老熟人了,还请钟总行个方便,让我和她见一面。”

他特意说的杜会长,没喊钟夫人,尽管目的很明显,可言语里表明了立场,对方哪怕是看在利益的份上,大概率也会帮这个忙。

只见钟炆逐笑了笑,说:“杜会长在家静养,恐怕不希望别人打扰。”

路倏云淡风轻说:“那如果不是作为别人,是作为她儿子的男朋友呢?”

钟炆逐笑意顿时更深了:“路总就如此坚信,会和我弟弟长久发展下去吗?”

“能不能长久发展,”路倏说,“看钟总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禇钦江男朋友的身份捅到杜薇面前,不用想也能知道对方会是什么样子,有人替自己干这个事,钟炆逐当然乐见其成。

他说:“路总难得来一趟英国,这几天得好好逛逛,体验一下伦敦风景,就让司机给路总领路吧。”

“多谢钟总。”

两人握手道别,路倏坐上钟炆逐派来的车,前往杜薇所在的别墅区。

周边环境由繁华到深静,路倏注视窗外成排的茂密梧桐,与出现在前方的庄严建筑。

如果杜薇没搬过家,那么这里就是禇钦江待了十年的地方。

严肃沉默的氛围,缺少人气的冷寂,路倏光是看着,都有些喘不过气。

因为是钟炆逐的车,一路上畅通无阻,开进了别墅大门。

路倏推门而下,很快有佣人过来询问:“请问您是?”

对方说的英文,路倏也用英文回答:“我是钟炆逐先生的朋友,过来拜访杜薇女士。”

听见“钟炆逐”三个字,佣人神色古怪了一瞬,接着说:“我们夫人在休息,现在不方便见客,抱歉。”

“没关系,我可以等到她醒来。”路倏说。

路倏语气说不上友好,佣人蹙眉,正要开口拒绝,司机下车走来。

他手里拿着电话,举到她跟前,钟炆逐的声音传来:“让路先生进去,人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见。”

佣人脸色登时变了变,妥协的垂首:“路先生,请进吧。”

路倏越过她,径直朝屋内走去。

佣人端了一杯果汁放在客厅桌上,对路倏说:“您请坐,我上去看看夫人有没有醒。”

路倏发了个定位给禇钦江。

随后打字:我到你妈这来了,是不是要继续躲,你自己看着办。

大概过去半小时,杜薇没出现,钟晚媗倒下楼了。

她走到路倏跟前,略感惊讶:“路倏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哥,”路倏收起手机,淡淡道,“你哥手机关机,人失踪了。”

钟晚媗抿了下唇,说:“我哥哥回伦敦了,但是他不在这。”

“我知道,”路倏从善如流说,“我先见你母亲,再去找你哥。”

钟晚媗神色为难:“......妈妈不会见你的,她连我哥哥都不见。”

听到这话,路倏直视她:“你知道你哥哥在哪,是吗?”

“我不知道。”钟晚媗说。

路倏并不着急,慢条斯理说:“那我就在这等,等到他出现那天为止。”

“不可能的,你......”

“对,你也明白不可能,”路倏站起,一步步逼近,“我只会在伦敦待三天,三天一到,你哥不出现,我就回中国。”

“上次你问我,会不会一直和他在一起,我再回答一遍。”

路倏说:“如果这次我是一个人回的中国,我就不要他了。”

钟晚媗肉眼可见的慌起来:“不行,你不能不要他,他会——”

“他会怎么?”路倏语气咄咄逼人,“他现在都不敢露面,他能怎么?”

出乎意料的,钟晚媗竟然一下哭了。

完全不像她平日所表现的性格那样,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到衣领,几乎可以用痛哭来形容。

这一幕直接让路倏愣住。

“他不是不出现,”钟晚媗哭着说,“他是不能出现......”

路倏以为自己会被带到某栋房子或别墅里,可他没想到,最后去的是一家私人医院。

准确来说,是一家私人疗养精神病院。

占地面积不大,管理却格外森严,进出需要一层一层的通行。

钟晚媗说这里保密性很高,哪怕是家属探视,一个周也不能超过四次。

路倏跟随她,走上其中一幢楼的第八层。

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外面那扇高大沉重的金属门,门上没有缝隙和窗口。

钟晚媗使用通行卡,嘀嗒一声,金属门打开。

里面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一条长而宽的走廊,浓重的消毒水味,惨白的墙壁,空荡荡的过道。

每一样,都让人仿佛置身于坟墓,处处彰显着死气与沉闷。

这里是重症病人区,每层单独一间病房,病房外配备着专门的医生与护士值班室。

病房上了两道门,外面的门打开后,中间划分出家属探病的区域,再往里,便是一整块大玻璃。

玻璃安装了电子锁,只输入了医生和护士的指纹。

透明玻璃后方,有一张床、一张沙发和一个茶几。

而禇钦江,此时就坐在床上。

他身穿病号服,神色漠然的面向玻璃,整个人安静却又透着无法言说的古怪。

仿佛看不见玻璃外有人,他眼珠盯着某个地方,一转不转。

钟晚媗的声音于路倏耳旁响起——

“哥哥在这个地方,待过两年。”

路倏的脑子如同被人粗蛮的搅过一遍,乱糟糟的耳鸣起来。

他什么都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周遭事物远去,眼前只剩这个好像变成了灰白色的禇钦江。

钟晚媗话音刚落,禇钦江忽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玻璃前,似乎看见了什么,又像是没看见,眼神空洞的把手轻轻按在上面。

路倏身体随潜意识而动,不自觉走近两步。

谁知下一秒,禇钦江抱住脑袋蹲了下来。

事情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他宛如猛然间受了刺激,疯狂的喊叫嘶吼,见东西就砸。

禇钦江凶狠的踹了几脚床,抱起小茶几猛地砸向玻璃,玻璃完好无损,木质茶几碎成两半,床上被单被他发疯似的撕开。

尖叫崩溃哀嚎,撕到最后,他开始用脑袋去撞墙。

“禇钦江!”瞬息之间,路倏眼眶涨红,用力拍打玻璃想让他停下来,“禇钦江!”

钟晚媗转头奔出去找医生。

病房警报声突响,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们鱼贯而入。

他们手脚熟练的掏出绑带和注射器,使劲拽住自残的禇钦江,几人合力,强硬的把他拖去床上绑住。

禇钦江仍旧在不停嘶吼,疯狂挣扎,护士一针扎进了他身体。

一道极其痛苦的喊声传来,路倏的心脏猝停半秒,仿佛被人一把攥出了血。

几分钟过后,挣扎声逐渐变小,直到最后没了动静。

一个女医生吩咐:“让人进来把东西清了,换床新被子,茶几沙发一律搬出去,什么东西都不准有!”

语毕,她面色凝重的匆匆出来。

钟晚媗上前拉住她,带哭腔道:“曲瑶姐姐,我哥哥怎么样了?”

“他现在病情还不稳定,恐怕——”

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冲了进去,曲瑶出声制止:“干什么!不能进去!”

“让他去吧,”钟晚媗哭得说话都不利索了,“让他看看哥哥,哥哥能认识他,能认识他。”

路倏扑在禇钦江床边,急得脸色煞白,发着抖去抱他:“哥......我来了,我来了......”

禇钦江躺在床上,四肢被束缚,眼珠直勾勾望向天花板。

被注射了镇定剂,他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禇钦江,哥,”路倏去握他手,眼泪就那样没有征兆的出来了,“你看我、看看我好不好......我在这啊。”

禇钦江手指紧攥,路倏费了好大劲才慢慢掰开。

一张巴掌大的照片掉出来。

路倏怔然拿起,照片皱成一团,仔细抚平后才看清内容。

照片里是一个手表,拍得比较模糊。

他用了好几秒才辨认出,手表屏幕上,是十八岁的自己。

得是有人动过禇钦江曾经那只手表,用相机对准屏幕拍了下来,才会得到这样一张照片。

病床上的禇钦江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路倏连忙侧耳靠近。

对方嗓音干涩得不成样子。

他听见他说:“对不起——”

“我不能把以前那个禇钦江,还给你了......”

......

禇钦江在药物的作用下入睡,曲瑶不让家属在里面久待,他们只能先暂时出去。

路倏大脑浑浑噩噩,不受控制。

好像方才砸了一通东西的人是自己般,浑身精疲力尽。

找了个能单独说话的地方,他把钟晚媗喊过去,两人面对面坐下。

路倏直切主题:“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之前看见氟西汀时,他单纯以为是禇钦江的焦虑症更严重了,转化为抑郁症才需要吃药。

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钟晚媗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哥哥在十年前,回过中国一次。”

路倏神色一变,猛地抬眼:“多久?”

“被妈妈带到英国第五天,”钟晚媗说,“他跑掉了。”

那一秒,路倏心跳频率陡然加速。

到英国第五天,那不就是——

“然后呢?”他追问。

钟晚媗说:“但是哥哥不知道,手表里装了定位器,所以第二天又被带回来了。”

她说着,开始忍不住掉眼泪。

“回来之后,他被关在家里......患上了精神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