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难愈

作者:鸦无渡

在医院历时4个月23天,禇钦江的病情总算得到了控制。

尽管心理状态还不是特别稳定,但没有再出现过任何幻听幻觉以及自残的现象。

后续康复也可以等到回国后,再依靠药物进行治疗,不用整天都待在病房里了。

出院那天,曲瑶来了趟病房。

她观察着禇钦江逐渐恢复的血色与精神,卸下口气般,莞尔一笑道:“你以后可别再来了,我不赚你这钱,累都累死了。”

“曲大医生还会喊累?”禇钦江玩笑道。

“我每天都在家喊好吗。”曲瑶也跟着自我打趣。

而后拍拍他胳膊,像姐姐一样嘱咐:“回去之后按时吃药,工作什么的先放一放,时间宽裕就出去旅旅游,不要给自己压力,有事随时联系我。”

“嗯。”禇钦江应下,又问她,“有没有专门治疗黑暗障碍的药?”

睡觉不关灯,对他来说可能习惯了,但对于路倏的睡眠质量多少有影响,长期下去恐怕会影响到身体。

曲瑶说:“怕黑是你幽闭恐惧症的一种表现,单独治疗是没办法做到的,不过等后期状态更好一些了,可以再慢慢适应,晚上睡觉的灯一步步关小,或者尝试一下脱敏疗法和心理暗示,比如说......”

她讲到一半莫名停了下来。

禇钦江目露奇怪:“比如什么?”

曲瑶笑了笑:“比如可以让你那个男朋友,陪你在黑暗环境里待一小段时间,从几分钟到十几分钟,以此类推,慢慢加长时间,这样会起到一部分效果。”

禇钦江倒没想到会是此种办法,也不禁笑了:“行。”

路倏办完出院手续,回来时撞见了从病房出来的曲瑶。

他朝对方略一颔首,正要进去,曲瑶出声说:“路倏,你跟我去趟办公室吧,我和你说说他出院后一些注意事项。”

路倏脚步微顿,转了个方向:“走吧。”

两人来到办公室,曲瑶取出病历本里夹着一张药方单,递给他:“这是出院后要吃的药,剂量方法上面都写了,待会儿护士会把药送到病房,你记得提醒禇钦江一定要按时服用。”

路倏接过,浏览几眼道:“好。”

曲瑶倒了杯水,推在路倏跟前。

她坐下,酝酿了一会儿道:“原本作为禇钦江的主治医生,有些话我不应该跟你说,但他是我学弟,又是我朋友,我看着他一路走过来真的特别不容易,所以接下来这些话,也算是我作为朋友的身份对你讲。”

路倏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神经慢慢紧绷,心脏悬起来。

曲瑶脑中回忆着那些过往,说:“我曾经研究过他十年前的病例,起初最严重那段时间,禇钦江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他连最基本的营养供给都不愿意接受,通俗点讲,就是不想活了,但后面过去没多久,他好像突然间转变了想法,开始愿意配合医生治疗。”

“我那时候一直很奇怪,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转变,是谁影响了他。直到后来,我看见了他手里的照片才明白,是那张照片给了他求生的动力。”

“我接诊过不少精神病人,通常都需要年复一年的依赖药物,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两次奇迹,”她直直看着他,缓声说,“病人不一定要完全依靠药物才能治愈,有时候靠着他唯独信任的那个人,也是有可能的。”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对面的人眼皮半垂,将手中药方单折出一道道痕,嗓音听上去低涩。

他说:“我知道。”

十年不相见,一身病骨熬过了数载春夏秋冬。

路倏于禇钦江而言,用爱人与亲人称呼远远不够,那是他失去所有希望后,掉进生死边缘里,活下去的最后理由。

......

路倏调整好神色,若无其事回到病房。

禇钦江没有太多东西,图个吉利,用过的一些生活用品能扔就扔了,最后只收拾出了一个行李箱。

路倏刚进门,禇钦江立刻敏锐察觉到他情绪有点不对劲。

他凑上去搭他肩膀,捏了捏脸:“怎么出去一趟就不高兴了?碰上谁了?”

“没有,”路倏微微一笑,从行李箱扒拉出围巾给他裹上,“外面风大,戴好了,不准摘。”

“我穿毛衣了,高领的。”禇钦江拒绝,并手动开始扯围巾。

路倏淡定自若说:“扯下来我给你围脑袋上。”

“......”

禇钦江戴了回去,顺带识相的夸一句:“这围巾挺好看,浅棕色的,适合我。”

路倏手捧着他脸,亲了亲额头:“真棒。”

禇钦江啼笑皆非:“我感觉你跟哄小孩一样。”

“你自己说的,十八岁,”路倏手拉行李箱杆,另一只手牵住他往外走,“在我面前不就是小孩。”

禇钦江侧目看了他好一会儿,语气放缓:“不高兴要告诉我,不然我怎么哄你?”

“我只是在想,”路倏避开问话,盯着两人紧紧相牵的手,“要带你去哪玩。”

对方不愿意说,再问两句估计要急眼,禇钦江也只能顺毛摸,接过话茬:“不回去吗?”

“不回,带你去旅游。”

“唐星辰要气死了。”

路倏说:“气不死,他刚度完第八次蜜月。”

禇钦江一笑:“那我们这也叫蜜月吗?”

“不算,叫结婚旅行,蜜月还有下一次。”

“路总效率高啊,这是准备给我安排贵妇生活了?”

“对,所以听话点,别感冒。”

两人边走边聊,迎面遇上一位经常照顾禇钦江的护士。

她面露真挚的喜色,用英语问:“要出院了吗?”

禇钦江回答:“是的。”

护士视线从二人身上划过,最后停留在相牵的双手上,笑着说:“祝福你们,结婚的话能给我发请帖吗?”

“谢谢,一定会的。”禇钦江说。

路倏也朝她颔首示意。

双方相视一笑,他们并肩携手,离开了医院大楼。

禇钦江安排司机来接,钟晚媗也一块儿跟来了。

她站在外面,一见到人快步迎上前,挽住禇钦江胳膊:“哥哥,你晚上住哪?”

禇钦江在英国没有自己的居所,多少年了也未曾想过要买,以前要么住学校,要么在公司凑合。

他看了眼在后备箱放行李的路倏,说:“和你嫂子住一块儿。”

钟晚媗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怔愣半晌,才恍然的应声。

禇钦江揉她脑袋,笑道:“别当面这么喊他,八成会跟你急。”

钟晚媗轻轻微笑,说:“好,我还是喊路倏哥。”

那边路倏听到自己的名字,用眼神询问:“嗯?”

“没事,”禇钦江说,“上车。”

钟晚媗很自觉的去副驾,不当电灯泡。

路倏和禇钦江两人坐后面。

途中钟晚媗仔细询问了几句禇钦江的身体情况,虽然路倏每天都有告诉她,但她还是想自己再确认一遍。

禇钦江说这次恢复的很不错,让她别担心。

钟晚媗又问:“那你们会什么时候走啊?”

禇钦江:“就这两天。”

“回中国吗?”

“不是,你嫂——”禇钦江及时打住,改口说,“你路倏哥想去旅游。”

路倏目光扫过来,不咸不淡闲瞥他一眼。

禇钦江回以乖巧一笑。

钟晚媗点点头,并未再多言。

回到下榻的酒店,路倏前去联系餐厅,让他们做一些合适的晚餐送进房间。

钟晚媗陪着禇钦江去套房,看他安置好,上下唇一抿,欲言又止了好半天。

禇钦江整理自己和路倏的物品,扫见她的神情,从善如流道:“想说什么就说,别藏着。”

钟晚媗靠近几步,轻声说:“妈妈生病了......”

“宫颈癌和子宫肌瘤。”

是上次钟晚媗在中国玩的那段时间查出来的,所以才那么着急把她喊回去。

禇钦江恢复治疗的这几个月,杜薇也进行了大手术,目前在做化疗。

禇钦江动作顿了顿,又继续摆弄手上的东西。

表情全程没什么波动,非常冷静且漠然。

“妈妈她......”钟晚媗踟躇几秒,还是说,“想见你一面。”

听到这,禇钦江仍旧没出声。

他走到一边,从柜子里把路倏的衣服拿出来。

气氛僵持须臾,钟晚媗突然冲到他面前,膝盖一弯,跪在了禇钦江腿边。

她五官皱缩了下,眼泪啪嗒掉出来:“哥,对不起......”

“当年是我把手表拿给妈妈的,是我。”

七八岁的钟晚媗,身处于一个不正常的家庭,在畸形的感情中长大。

自出生起,就从未感受过真正的父爱母爱,她所看见的学会的,全是些冷冰冰假惺惺的东西。

她很早前就明白,自己不过是母亲拿来栓住父亲的一个工具,可惜很遗憾,这个工具能起的作用太小了,短短几年都撑不下去,杜薇只能另辟蹊径。

没过多久,她给她带回了一个哥哥,一个从天而降的哥哥。

那个哥哥说,可以带她离开这里,带她去看天安门。

她一次也没有相信过。

这是仅有的能在钟家陪她的人,他们都是杜薇生的孩子,不应该只有她需要待在那栋令人讨厌房子里,他得来陪着她。

打开手表时,她发现了他藏起来的秘密,她把哥哥喜欢的人拍下来,然后将手表交给杜薇,装出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

哥哥好着急,失魂落魄的神情不禁让她有点得意。

在这个房子就是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哥哥需要明白这个道理。

她依然帮助他逃走了,这是她许下的承诺。

不过没关系,哥哥马上会回来,妈妈怎么可能让他离开。

哥哥果然回来了,可是妈妈发疯了。

爸爸在外面又有了其他孩子,好多孩子,妈妈终于疯了。

她的哥哥就要死了。

她第一次看见那样一双眼,灰扑扑的失去了焦距,无力空洞,碎掉了全部希冀。

钟晚媗陡然意识到,那个唯一抱着她摘过花的人,好像被她亲手推进了地狱。

......

“我只是想让你陪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房子里,”钟晚媗抱住禇钦江的腿,哭得声嘶力竭,“哥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会让你变成那样,没有人和我说话,只有你,对不起、对不起......”

禇钦江疲惫的闭了闭眼,慢慢蹲下身,把她抱进怀里。

“我知道。”他说。

他都知道,从她交给自己那张照片起,禇钦江就一清二楚,手表是钟晚媗拿走的。

说不恨不可能,可是钟晚媗救了他一命。

在伦敦痛苦的十年,身边也只剩这个妹妹陪着。

他有无数理由恨她,可看着她每次小心翼翼的照顾他,看着那些连续送了好多年,没有间断过的平安符十字架,他连恨都无法恨得理直气壮。

终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发生过。

然而真的能当作没发生过吗?

自己的身体、路铭衡的车祸、路倏寻觅无果的十年。

这些谁来赔?谁能还给他?

“我不会去见她,”禇钦江淡淡说,“她是死是活,和我无关。”

钟晚媗颤声嗯了一句,最终还是没忍住的崩溃大哭起来。

钟晚媗走后,禇钦江拟了份文件,发给集团法务和助理。

并且下达通知,从今天起,杜薇不再是钟鼎集团名义上的会长,所有财产包括那栋别墅,悉数转移到钟晚媗名下。

他会派人将杜薇送去养老院,没有自己的允许,从此往后不能踏出养老院一步。

让她自己熬到去世那天,是禇钦江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这份薄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母子情分,纠缠不清了数年,敌对怨恨,到底是走向了尽头。

酒店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中餐送来,路倏又在外面买了好几样,全都打包带进了房间。

禇钦江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调侃说:“你是把全伦敦能找到的中餐都买了?”

路倏手伸进他衣摆,不客气的摸了把肚子:“腹肌都瘦没了,还不多吃点?”

禇钦江被冻了个够呛,卫衣一裹,用身体温度帮他捂手:“跑了多远?手跟冰一样。”

“没多远,走了会儿路。”

两人同坐一张沙发,路倏盘起腿,肩倚肩腿挨腿,整个人重心靠过去。

冰凉的手温渐渐回暖,他偏头看向身边的人,笑问:“想好去哪玩了吗?”

禇钦江脖子转过去,面向他,额头抵住对方额头。

“想好了。”

他说:“去一个能领证结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