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县
作为北京的前身,此时的蓟县只不过是广阳郡的治所。幽州是个穷州,自然没有办法和司隶、冀州、徐州这样的大州富州相比。
便蓟县的规模不算小,一是因为它是郡治所在,又是幽州刺史的治所。二是因为,历史上,它曾是战国时燕国的国都,乃至两汉诸多宗室分封之地。
朱广在担任武猛从事之后,就曾经遍走蓟县县城,得出的结论是,有两个范阳城那么大。
此时,县城四郊,都被军营团团围住。数不清的人在营中穿梭行走,但令人意外的是,城上城下却并没有战斗的痕迹。仿佛这些人只是要包围蓟县,而没有攻打的意思。
大军兵临城下,蓟县县城里自然是人心惶惶。街市上少有行人,大家都躲在家中,不知道明天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这是蓟县东城的一所宅子,占地虽不比那些大族豪强,却也绝非普通人家。
一个十三四岁的灵巧丫头,捧着一个绘有图案的精巧陶碗,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回廊之间。来到一处房前,她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将那陶碗放在榻边的几上,轻声唤道:“吃药了。”
榻上,合衣躺着一个女了,只拿条罗巾盖了下半身。脸朝里,背朝外,听那小丫头唤,她也不动,只说了句:“不想吃。”
“还是吃吧,否则总是心口痛怎么得了?”
榻上的女子转过身来,脸上泪痕斑斑,看得那丫头直心疼:“这又是怎么了?”
“我又梦到他了。他好惨,没有随从,没有坐骑,连刀也没有,就在草地上被一群狼撵着……”
听着如此详细的梦境描述,丫头不禁暗道,这到底是你的梦,还是你的想像?
遂安慰道:“梦哪能当真?只是你太过思念罢了。放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榻上的女子语带哭腔:“这都快半年了,音信全无……”
是啊,五个多月了,说什么也该回来。想那塞外胡人凶狠残暴,指不定真就出了什么事。可现在蓟县都处于危难之前,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就别担心他了吧。
可这些话,她是绝对不敢对榻上的女子说。否则,闹出人命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城外军营中,可称得上混乱。既有披头散发的,身着皮袍的胡人,也有穿着短衣,赤着腿的汉人。你很难从他们身上找出半点训练有素的影子,看起来,完全就是一群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
一顶稍大的军帐内,聚集着十数人。这里倒没有胡汉混杂,清一色的汉族男子。
上首坐着那人,身穿戎装,此时正盯着面前案上的一块布帛出神,三角眼中满是纠结。帐下十数人则是表情各异,各怀着心事。
“他不肯,该当如何?”瞪着一双死鱼眼的,名唤张举,渔阳人。曾经作过泰山太守,后来因故被免官。
“说不得,要来硬的。”帐下首位坐着的人,与张举年纪相仿,也是渔阳人,曾经作过中山太守。也因为犯事而丢了官。
之前,朝廷派车骑将军张温统率董卓等将领讨伐韩遂边章,张温征发幽州乌丸三千精骑助战。当时,都在家乡渔阳的张举和张纯想到西凉立功,重回官场,便主动向张温提出,统率这三千乌丸骑兵。
可他两人,都是因为贪赃枉法被免的官,张温如何肯用?于是,将这三千乌丸骑兵交给涿郡涿县令公孙瓒节制。
二张由此深怀不满。
若只是这样,还没有事。偏偏公孙瓒带着三千乌丸骑兵走到蓟县时,因为粮饷发放不及时而发生骚乱,大多数乌丸人自行返回了驻地。
要知道,乌丸是臣服于汉廷的。这些乌丸骑兵逃散回去以后,辽西乌丸大人丘力居很担心汉廷会追究此事。
正当此时,张举张纯发现了机会。他们共同带家人奴仆,携带家资叛逃到辽西丘力居处。先是连哄带骗,让丘力居反水。
见丘力居有顾忌,他二人便一唱一和,声称汉廷绝不会放过此事,到时追究起来,你丘力说得清楚么?难道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张举更是告诉辽西乌丸人,幽州不咋地,可冀州户口百万,最是富庶。辽西乌丸人马雄壮,何不入冀青等州劫掠?
乌丸人惧怕汉廷追究,再加上受二张的威胁和蒙蔽,丘力居思前想后,终于举起了反旗!
可丘力居到底心里还是有些顾虑的,自己不出面,只发本部万余人参与叛乱。二张得万余乌丸军,再加上他两个都是渔阳豪强,手下有些人马,拼凑了两万人,先就就近进攻辽东,杀辽东太守。
随后兵锋西进,破右北平太守刘政兵马,当阵斩杀刘政!
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的百姓,因为鲜卑连年扰边,生活极端困苦。再加上黄巾起义虽然被镇压下去,但百姓心中对官府的不满并没有半点消除。见有人挑头,便纷纷从逆。
以至于二张的军队开进广阳时,已经聚集了五万余人。他们攻破郡县,诛杀豪强,瓜分钱财粮食,这对普通百姓来说,无疑是极具诱惑的。
队伍不断壮大,二张一则喜,一则忧。
喜的是,追随他们作乱的人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强。忧的是,他两个都曾经是大汉的高级官员,知道光是一股脑的劫掠破坏,便与贼兵无异,难以长久。自古以来举义起事的,都必须要有政治纲领,必须要有深负重望的人参与其中,才能将影响力扩到最大。
他二人原来都是两千石级别,本来也算得有名望。可一放在幽州,就不行了。
因为,此刻的幽州,有一人,若论身份、地位、名望,足以甩他们十八条街。
这个人,就是大汉宗亲,光武帝曾经的太子,东海恭王刘强的五世孙,幽州刺史,刘虞刘伯安。
刘虞帝室之胄,身份尊贵。祖先还一度被立为太子,称得根正苗红。这些都不说,大汉宗亲多的是,连那涿县织席贩履之徒也自称帝胄。
关键在于,刘虞之前就作过一任幽州刺史,因其宽厚仁和,勤政爱民,最是讲究信誉,无论在汉人还是胡人里,都享有崇高的威望。
如果,能请到他入伙,远胜十万雄兵!到时,不光是丘力居,不光是乌丸人,只怕整个幽州都会追随他!
有鉴于此,二张兵临蓟县之时,联名写信给刘虞。痛陈当今天子刘宏无道,荒淫贪婪,天下人心尽失。为匡扶汉室,他们不得已而起事。
但自己人轻言微,难以服众,伯安公你堂堂帝胄,祖先还曾是太子,这是真正的天命。现在,他们拥兵十万,情愿效忠,打算拥立伯安公为天子,再造汉室!
哪知信送进蓟县当天,就收到了刘虞的回信。刘伯安在信中大骂二张虽食汉禄,却作此大逆不道之举。
自己身为朝廷大臣,汉室宗亲,岂能与反贼为伍?他还在劝导二张,悬崖勒马,早早来降。否则,等朝廷发下大兵平叛,为时就晚。
“不错,刘使君以为蓟县城大,能够坚守。要让他就范,必须先攻破城,到时执了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帐上张举一时无言。在他看来,汉室气数已尽,这几年内地民变,边郡作乱接连不断,天子刘宏宠信十常侍等宦官,早已经将汉家江山弄得乌烟瘴气,面目全非。百姓期盼明主,已对刘氏深深失望。
不如……
但这个念头他还不敢说出来,毕竟那是捅天的大事。思之再三,从帐下诸人所言,下令进攻蓟县。
刘虞这个时候还没有军权在手,甚至于行政也不归他管。只不过因为他德高望重,又曾经在幽州干过,所以刘宏任命他时,特许了一项权力。
那就是若遇鲜卑来犯,事急不及奏报,可便宜从事。也就是说,其实这个特权跟没有一样,他又不能调动指挥军队,也不能命令各郡县长官,便宜从何事?不过是若发现地方官员有渎职、徇私、枉法等行径时,可以先行黜退,再上报朝廷,请朝廷派新人来。
胡汉乱军蜂拥攻城,幸好这时候蓟县城里还有广阳郡兵一千余人。刘虞急命鲜于辅为兵曹从事,带领城中武装人员上城守御。
贼兵势众,开战头天就险象环生。
鲜于辅好容易击退了贼兵,便匆匆下了城,往刺史幕府赶去。
那堂上,刘虞正与一众幕僚商议对策。大军围城,便连刺史幕下一众从事也惶惶不安。
“使君,二张贼兵攻破郡县,杀辽东太守,右北平太守,锋芒正盛。各郡驻军只图自保,恐不来救,情势,危急啊。”从事程绪愁容满面。
刘虞何尝不知?
较之幕僚,他更是忧心如焚。二张兵围蓟县,并不是劫掠这般简单。先前他们来信,竟异想天开,想拥戴自己。我刘虞汉室宗亲,世受皇恩,岂能行此悖逆之事!
可如今贼兵势大,自己手里又没有军队,如之奈何?
正一片愁云惨淡时,负责城防的兵曹从事鲜于辅匆匆进来,一句话唬得堂上众人变了脸色:“使君,贼人拥众而来,郡兵太少,恐怕抵挡不住!”
刘虞心中暗叹一声。近来真是诸事不顺,三月时,派遣武猛从事朱广为使,出塞与鲜卑讲和,这一去,至今杳无音讯,想来,也是不测。若是他在,蓟县或许还保得住。
想当初黑山军围范阳,区区小县,朱广都能抵挡数日,并最终大破黑山贼。这蓟县比之范阳,大了不止一倍,且有千余郡兵在。这才半日时间,就说抵挡不住了。
鲜于辅见刘使君听了之后,没啥反应,急切道:“使君,如此下去,也是坐以待毙啊。”
刘虞还未说话,堂上坐事田畴已道:“鲜于兄可有退敌之策?”
鲜于辅一时迟疑,见刘虞也投之以询问的目光,他才道:“唯今之计,只有征召城中男丁一起上城守御,或许可以拖延时日,以待援兵。否则,便只有一条路。”
“哪一条?”刘虞问道。
“我等拼死护了使君,一起突出重围去!”
逃走?刘虞眉头一皱,这可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蓟县是县治、郡治、刺史幕府所在之地,岂能轻易放弃?
如此一来,那就只有征召县中男丁上城守御了。一念至此,他问道:“你打算如何征发?”
“凡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都得征召!”鲜于辅道。这其实也是当初朱广守范阳的作法。
守城战比不得野战,必须要有训练有素的马步军才能够派上用场。依托坚固的城池,便是普通男子,也能发挥作用。只要指挥得当,并不比军队差多少。
刘虞思之再三,道:“既如此,你自去行事。不过,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吧。十三四岁的小儿,哪能见识过战阵?五六十岁已可称老,恐不堪驱使。”
鲜于辅闻言一怔,如此一来,那就得少征发多少人?但想到刘使君素来爱民,也就不便再进言了。正要出去准备时,又听使君道:“慢,此次征发,并非强制。有那不愿的,切不可强求。”
这一下,连田畴也觉得太过,劝道:“使君,贼人兵临城下,蓟县危如累卵。人人皆有守土之责,凡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壮丁,都该上城。”
刘虞摆了摆手:“我意已决,不必多说。百姓,已经够苦了。”
鲜于辅看田畴时,见他已经没有再进言的意思,也无可奈何,当即辞了使君,自去征发县中男丁。
这大难临头,官府若是强征,百姓纵然惊惧,但为了保全家小,也只能出头。但现在官府明说了,不愿去的也不勉强。结果鲜于辅当日一召,只得七百人。蓟县是广阳郡治,整个广阳最盛时有二十多万人口,蓟县城内,也有上万户口。居然只有七百人敢于挺身而出,这仗怎么打?
鲜于辅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当清晨的第一丝曙光,穿透云层,照射在蓟县城头时。那一双双惊惧的眼睛不安地望着城外数不清的贼兵。
壮丁站在郡兵的身后,攥着手中的器械,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平安下城。
“你他妈往哪儿戳?”一个郡兵突然回身打了背后那壮丁一拳。只因这壮丁太过紧张,将枪尖捅到了郡兵的背上,若不是有铠甲在身,不给捅个洞出来?
城外,饱食一顿的贼兵已经开始集结,随时可以发动进攻。一路从辽西杀奔过来,所过之处,郡县为之一空,现在的胡汉叛军可谓兵多粮足。因为他们发动叛乱之际,正是秋收之后,哪处郡县的府库不是正充盈?
张举骑着高头大马,手搭凉棚望向城头,冷笑道:“你们感觉到什么?”
众人不短他为何问出这样一句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当然,那些乌丸人压根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张纯往那城头眺望一阵,忽笑道:“我感觉到了恐惧。”
张举大笑:“不错,恐惧!恐惧正在城里蔓延,传我的命令,攻破蓟县,活捉刘虞!”
军令飞传,那围定蓟县四面的胡汉贼兵蜂拥而上!
要不怎么说汉人狡猾?乌丸人被派在了最前头,当飞桥搭在护城壕上,当云梯攀上城头,他们便嗷嗷往上窜。
城上的厮杀声,清楚地传到蓟县城里的每一个角落。此刻,无论是豪强大家,还是升斗小民,都感受到了当初范阳百姓的恐惧和绝望。好些人家,都已经开始将老幼妇女隐藏,将家中的钱财掩埋。
可幽州刺史幕府中,自使君以下,所有从事佐吏都不能离开衙署。如田畴这一类还好些,因为他的家本不在此地。可有家小在城中的官员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也很想回家去安顿家中的一切,可刘虞却不发话。
“这如何是好?万一城破,家人怎么办?”走廊上,两名佐吏小声商量着。
“我看鲜于辅挡不住贼兵,城破是早晚的事,搞不好就是今天!使君不发话,我们就不能走?”
“你是说?直接开溜?这……万一追究个擅离职守的罪名?”
“我的天!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忌这个?命都没有了,还要官?你不走?我走?”这名佐吏一说完,径直朝衙署外走去,头也不回。同伴见状,略一迟疑,也跟了上去。没错,命都没有了,还要什么前程?
堂上,刘虞神情落寞,只数月间,这位在塞外塞内享有崇高声望的老人似乎苍老了许多,两鬓的霜白显示他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操劳和忧心。
程绪,魏攸,田畴等各从事陪他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堂上落针可闻,沉默带来的压抑,就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唉……”田畴悄然叹息了一声。
他自以为这声轻叹不会引人注意,可在此时,谁的神经不是紧绷?一丁点的刺激都能引来众人极大的反应。
程绪当即道:“你叹什么?”
田畴一抬头,见所有人,包括刘使君的目光都在他脸上,一时有些错乱,道:“只是,只是想起一个人。”
“谁?”魏攸问道。
“朱从事。”田畴以痛惜的口吻说出了这个名字。
堂上又沉默了。刘虞也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是啊,若是朱广在,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吧。他守城,还是很有一套的。据说,当初黑山贼首张飞燕,提前就给范阳下了战书,说要往该县借粮。
朱广在黑山贼兵临城下之前,就已经发动全县人修筑起了防御工事。以至于飞燕带着数万大军来,都没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
可惜,自己竟派他以身涉险,往那鲜卑虎狼之地去。现在五个多月毫无音信,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就算还活着,怕也是被鲜卑人扣着。
若是平常,自己派人去问,去赎,都不是什么事。可现在,自身难保啊。
城上的喊杀声越来越响,可堂上众人都知道,那恐怕不是自己的人马,而是剽悍的乌丸人,还有那些丧心病狂的乱贼!
一人匆匆进来,甚至忘记了该有的礼仪,到了堂上,连揖也不作一个,直接道:“使君,我看到东面好像失守了。”
惊慌失措的这人,正是广阳太守。说起来,刘虞在再次担作幽州刺史之前,是甘陵相,与太守平级,同为两千石。
刺史,听着好像管了一州,其实位卑而权大。如果不带本官出任刺史,那就只有六百石的秩禄。但刘虞毕竟是刘虞,便如广阳这位两千石,遇事也只有来找他。
刘虞见他支身前来,皱眉问道:“你怎么独自一人?”
那太守垂下头去,摇了摇头,叹息道:“现在整个广阳郡衙,就只有在下一人了。”
一语出,满堂惊。便是正要发怒的田畴,嘴唇动了几动,也没有说出话来。大难临头,生死未卜,擅离职守,实在算不得什么。人人都有家,人人都有亲,这个时候,谁不顾念在家里?
刘虞一声长叹,心知今日恐怕是大限已到了。见堂上众人神情暗淡,便道:“罢了,叫幕中所有人来堂上吧。”
这话说出去以后,没有人动。因为传达命令,自然有那些小吏去作,还不用从事。可很快,他们就发现事情不对头,怎么没动静?
田畴因为年轻,资历浅,当即站起身来,打算出去召集人手。不一阵,他回来,神情淡漠:“使君,现在整个幽州刺史幕府的人,都在这堂上了。”
刘虞眼中的怒火一闪而没,他虽然生气,虽然愤怒,可他到底是个仁人君子,点头道:“人之常情。”
顿一顿,目视着追随自己共事的一众从事道:“如今看来,蓟县是守不住了。我世受国恩,如今正是殉节之时,有身能死国,这是幸运。这一段来,感谢诸君的襄助。在家室在城中的,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听他终于松了口,好些人心中便归心似箭。可是,却没有人动。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好一阵之后,才有从事程绪起身,什么也没说,只冲着刘虞长揖到底,这才转过身,与众同僚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