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朱广引陈忠吴式,只带亲随从骑,先就投上谷郡去。上谷不止有郡兵,还有护乌丸校尉所部,更加上胡市设在郡中宁城,自然是巡查的重中之重。
刘虞任刺史时,地方文武便不敢小视他的从事,更何况如今作了州牧?朱广一到,太守都尉全都出面陪同,查军备,视边防,检部队员额,受士卒陈情。忙完这些,才到宁城,鲜于兄弟都是慷慨粗犷的武人,跟他相处愉快。
胡市一开,不止幽州,连并冀两地的商人都闻风而来。塞内外的各族胡人更是赶着成群的牲口,带着堆积如山的皮货,赶来交换物品。朱广巡视时,竟碰到几个熟人。当然,还有他的大哥朱昌。
朱家从前在云中时,就是边地豪商,除了依正规渠道与胡人贸易外,走私这种勾当自然没少干。因此“客户资源”很丰富,字号也响亮。这回胡市重开,因为朱广原因而提前得知消息,早早就作了准备,再加上鲜于兄弟的照顾,因此狠赚了一笔。
朱广注意到,汉商这边输出的商品虽然五花八门,但大宗的,仍然是“精金盐铁”。盐和铁只要一亮出来,胡人必定疯抢。那场面,让他知道了刘太尉为什么要派鲜于兄弟两人领兵在此驻扎。
查完上谷,又投代郡,最后才是涿郡。每到一地,他势必走遍各处,不止与军方交流沟通,也注重体察民情,并倾听地方豪强的声音。他因着有些名声,再加上人年轻,又长得标致,到哪里不受欢迎?
诸郡巡完,已是十月。他准备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并结合自己预知的历史,列出许多的建议,打算面呈刘虞。尽管,他知道刘伯安采纳他建议的可能性不大。
“又顶上了?又为什么?”热闹的集市上,齐周东张西望间,随口问道。
朱广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不为什么,也许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有时候你总是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这样不好,看着挺讨厌的。”
“真的?我还以为我挺讨人喜欢呢。”
齐周正想挖苦他几句,便瞥见了自己家里的马车。朱广也发现了,便对他笑道:“士安兄,你还不去太尉幕府?”
“急什么?你不也没去么?”
“你能跟我比?我才巡完三郡回来,太尉准我歇息两天。你快去吧,要不然,又惹人闲话。”
齐周应一声,遂牵着马先走了。
朱广等他走远,便折身去追马车,一路跟出了城。想起来,也许久不见齐家妹子了。
车内,齐棠板着脸,嘟着嘴,看到他也是一语不发。
朱三公子厚着脸皮踏上车去,笑道:“我能搭个便车么?”
齐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凶恶一些:“从事哥哥那么忙,还有闲心逛集市?”
“我这不是一看到你的车就跟来了么?”
“哼,那我要是不出门呢?是不是得等到……”
“咦,继续说,等到什么时候?”朱广故意逗着她。
小脚一踢,齐棠就是一顿埋怨:“在范阳的时候,你还能常来我兄长家,如今想见你一回,我还得买通全家的仆人。从事哥哥就不能来看看我?”
朱广没有急着去安慰她,而是满面忧容,你说要是娶这么一个活宝回家,日子可咋过呀。
齐棠一颗心早已经剥鸡蛋似的剥给了他,见他这副模样,早忘了生气,忍不住问道:“从事哥哥怎么了?”
朱广叹口气,朝她靠得更近了一些。
齐棠往里挪了挪,看得出来,还是有些紧张的。不自觉地绞着衣袖。
在她身边坐下,明知说了她也不懂,但朱广还是道出了原委:“本来,朝廷两回召我做议郎,我都没去。而是入了刘太尉的幕府,虽说是权宜之计,但我还是希望能尽职尽责,但……我这人是不是有时候看着挺讨人厌的?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
齐棠这会儿,怕早已经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怎么会?你可是英雄!”
英雄?三国演义里,曹操邀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在阿瞒哥的眼里,四世三公的袁绍,兵精粮足的袁术,名称八俊的刘表,江东领袖的孙策,都不算英雄。
自己现在,就不说比这上面四位了,就比阿瞒哥口中的“碌碌小人”——张绣、张鲁、韩遂,也是天差地!这算什么英雄?
苦笑一声,对齐棠道:“你还真看得起我,你知道什么是英雄么?英雄,胸怀大志,腹有良谋,要有包藏宇宙之机……”
话未说完,却遭小女子打断:“英雄,知而行,不空谈,不务虚。但为大义,临难不顾,蹈死不悔!”
朱广听得耳熟,又问道:“还有呢?”
“用双手,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人。”
“你到底偷听了我和你哥哥多少谈话?”
齐棠吃吃的笑着,终于又让朱阿俗看到那两个醉人的梨涡。心中一动,朱广将手探至她胸前,牵过了那“指如削葱根”的柔荑。就那么握着,看着,久久无言。
齐棠非但没有抽回手的意思,反而在片刻之后,加上了另一支手。她觉得,比起自己,从事哥哥现在可能更需要人安慰。
“别人不当从事哥哥英雄,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的手段,不知道你在城上以一己之力,独挡群贼的勇气和英姿。”
“匹夫之勇,不足为贵。”
“是,可你忠于职守之坚韧,挺身护城之果敢,未雨绸缪之机智,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你作县尉,周全了范阳,保护了百姓,当时过境迁,境遇大不相同时,凭着这坚韧、果敢、机智,你能保护的人更多,你能护住的土更广,到时,谁敢说你不是英雄?”
朱广哭笑不得:“你真是听了个一字不差。”
“所以,我才会盯上你。”齐棠正色道。
“盯上?应该是看上吧?”朱广纠正着。
“哼!”清脆地哼一声,齐棠不说话了。“不要脸,谁看上你了?”说到这里,又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一时气上心头,一把就将手抽了回来。“你再不来娶我,我可就不嫁了。”
“不嫁?那得先把我送的礼还回来,不然我亏大了。”朱广笑道。
齐棠终于怒了。两支小手一齐往朱广胸前推。“你下去!下去!哪里来的登徒子!下去!”
见她动了真格,朱广也不再逗她,抓住一支小手,正色道:“都快嫁作人妇了,还这么任性,将来可怎么好?”
“哼,谁稀罕嫁给你?你真以为你是潘安宋玉般的人物?”
“那倒不至于,不过,怎么着也该是个城北徐公似的人物吧?”这脸皮够厚的。
齐棠被她逗乐了,扑哧一声笑出来。
朱广见她形容煞是可爱,也不忍心再拖下去,遂道:“妹妹。”
“嗯?”
“只要等我得空,我一定会将你风风光光地娶进门。我要让整个蓟县,不,整个广阳都知道!”朱广一说完,便等着看齐棠的反应。想像中,她纵然不感动得涕泪俱下,至少也该是欢呼雀跃。呃,车上跃不起来,那最不济,小粉拳也得赏几下吧。
可哪里,齐棠听了这句,半晌不说话,反倒垂下了头。这可叫朱广猜不到了,女儿心,海底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当他想问时,齐棠已经抬起头来。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眼中有光芒闪烁,她伸出手,拉了朱广一根手指,轻轻地摇着:“从事哥哥。”
“嗯。”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欠我三碗饭。”
“是三碗锅……”朱广说到这里,已经没有了打趣的兴致。重新将齐妹子的手握在掌心,思索片刻,唤道:“妹妹。”
“嗯。”
“无论我贫贱富贵,也无论我康健与否,哪怕是有一天,我大难临头,有灭顶之灾,你都愿意让我这样握着你的么?”
尽管这段话听起来很古怪,可齐棠哭了,泪水顺颊而下。刚开始,从兄长口中,得知此朱广此人,只当他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官,并无其他。
那次在家中撞见,见他年少倜傥,英武不凡,也只是多看一眼,回去与仆妇暗说罢了。
及至他时常出入于家中,交往愈多,相识愈深,不自觉,听他来便欢快,闻他走,便失落,心中已然多了一分牵挂。
再到贼兵围城,范阳如累卵之急,百姓有倒悬之危,他挺身而出,临难不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虽百折而不挠!当看到他在城上独力苦撑,力搏群凶,最后被众人传递着抬进县署,生死未卜,然而终究逢凶化吉时,自己已经暗下了决心。
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齐棠哭红了眼,泪水怎么也止不诠。嘴唇颤抖着,好容易才吐出一句:“非君不嫁。”
刘虞之所以让朱广歇息两天,其实不过是为了避免冲突。这一点,朱广很清楚,刘太尉是个固执的人,对自己所提的建议不太听得进去。但没关系,听不听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大乱之前,让幽州拥有足够强的实力。
“你说什么?裁军?现在这种时候?”朱宅中,刚打猎回来的朱三公子风尘未洗,正难以置信地问着田子泰。
田畴似乎也很愁,作难道:“倒没说是现在,但是太尉已然有了这个想法。现在幽州各地,尤其是沿边几郡,都驻有不少军队,这还不算护乌丸校尉。每年开支非常庞大,太尉要精兵简政,而且,这是他早就有的打算。”
朱广眉心处拧成一团,怎么也舒展不开:“精兵简政,道理是没错。可以幽州的地理位置,保持一支强大的常备军是必要的。不能因为说现在与鲜卑议和了,乌丸人也表示臣服了,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吧?文武之道,就跟两条腿似的,哪一条短了,都跟瘸子没两样。”
田畴轻轻点头表示赞同:“这道理我也跟太尉讲过,但,你也知道,太尉认定的事,很少能更改主意的。”
“过犹不及,凡事做过头了,好事也变成坏事。”朱广沉声道。“对了,既要裁军,是不是各处都裁?”
“那倒不是,听太尉的意思,除了边塞要冲之地保留适当规模之外,打算你统一支,主要防备西南面的黑山。鲜于兄弟统一支,主要应付西北的乌丸鲜卑。”
“右北平呢?”
“右北平不动,公孙瓒毕竟是骑都尉。”
“他该知道公孙伯珪在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连幕府看大门的都知道,太尉如何不晓得?”
朱广笑了,这就叫稳定压倒一切啊。可你也得看看内外部环境不是,审时度势而为之不是?
他不说话,田畴倒有些担忧:“子昂,你去巡察这段时间,幕府里讨论的都是这件事情。太尉的决心很大,你可不要贸然劝阻。”
“为什么?”
“上回你跟太尉顶上了,已经有人说你是恃功而骄,说是让太尉纵容惯了,说你不清楚自己的位置。”
朱广一时愕然,正当田畴以为他要火冒三丈时,却见他笑一声:“这话,倒没全错。谢了。”
“谢什么?”
“谢你把这些话告诉我,让我能看清自己的位置何在。”
“少说这些,太尉对你还是信任的,这一点你要清楚。”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对太尉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有时候这人呐,难得糊涂。”
田畴将他打量好一会儿:“你这人,明明刚到弱冠之年,偏偏偶尔说起话来,暮气沉沉的。这可不好,我还是希望看到那个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朱武猛。”
“谨记兄长教诲。”朱广坐地长揖。
“哈哈。对了,怎么亲事一定,就把我这媒人扔在一旁不管?几时喝你的喜酒?之前太尉都亲自过问呢。”
“这眼看到年底了,幕府里事情多。明年开春吧,也给你点时间,攒钱准备贺礼。”
“你想得倒好,我可是媒人,你好意思让我送礼?”
送走田畴,朱广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了许久。他不是不清楚刘虞的性格,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但总想着,再试一次吧。
他没有听从田畴的劝告,在借向刘虞汇报之机,力阻裁军。他给刘虞分析了很多,只差没有把自己预知的资讯告诉他。
刘太尉并没有像上回那样跟他争执,而是平静地听他陈述。末了,还着实夸奖他一番,但就是没说是否采纳他的建议。
就在他向刘虞进言的第二天,田畴又来了。
田子泰性格沉静,气量恢宏,与朱广比,多一分沉稳,与齐周比,少一分乖张。是那种你一见就愿意与之相交的年轻人。田氏算得上幽州大族之一,身为世子家,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因此年纪轻轻,就被刘虞召为从事。
对于朱广,他是欣赏和推崇的,所以尽管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两人关系极好。这次来朱家,他心情却很沉重。
在朱广连番催问下,他才以叹息的口吻告诉这位朋友,刘太尉考虑到你一直忙碌奔波,连婚事也顾不上。这快到年底了,你巡查三郡也结束了,这段时间,就好好筹备婚事,暂时不必理幕府中的俗务。
老实说,朱广还是有些意外的。
刘虞这个安排,虽然看着很近人情,而且体现了对下属的关爱。但剥去外头包裹的那片温情之后,剩下的,也无非就是“停职”二字而已。
田畴看出了朱广的失落,劝他说,这不是因为你有什么过错,只不过是你的想法和太尉的观念有所不同。为了避免更大的冲突,这是最好的选择。你也正好借这个机会,把婚事办了,说到底,那也是人伦大事。
朱广接受他的安慰,也并没有怨恨刘虞。因为刘太尉这个决定,让他更加确信了两件事情。
首先,给别人打工,终究不如自己当老板。其次,当你自己作老板时,你的下属因为公事而据理力争,跟你闹得面红耳赤,这种人一般值得信任。别停他的职,就让他在你耳边唠叨,可以提醒你少犯错误。
从那天开始,朱广没再去过刘虞幕府。幕僚们闻讯以后,很多人都暗中替他不平,不过,齐周是公开表达不满。当然,也有人幸灾乐祸,该,让你得瑟,让你显摆!摔下来了吧?做人要低调。
贾氏见儿子闲下来,便催促他择期成婚。但朱广没有同意。官场失意,就从情场找补回来?眼看着受了冷落了,便结个婚冲冲喜?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娶齐棠,就一定会在最得意之时,风风光光,大肆操办。而不是在这种灰头土脸的时候。
收拾好心情,他没有宅在家里,而是到处游荡。到涿郡寻访故人,到渔阳考察盐铁,甚至还打算出塞去找魁头轲比能喝酒,后来考虑到自己现在的身份,这才作罢。
总的来说,在涿郡呆得时间比较久。因为他在这里作了一任县尉,朋友多,再加上,从冀州等地投奔幽州的百姓,大多要经过此地,这可以让他得到更多的资讯。
功夫没有白费,将零星得到的消息汇总以后,他大致勾勒出了公元一八八年大汉天下的局势。
从这一年的二月开始,他亲自参与镇压的黄巾死灰复燃。那个冒大名士“郭太”之名的贼首,原本只是张飞燕统率下的黑山贼一支。沿着黑山走势,他率部进入了河东。以“白波谷”这个地方为根据地,筑营垒抗官军,地方上无力征剿,白波贼侵略河东太原。值得一提的是,白波军中,地位仅次于郭太的二号人物,名叫杨奉。
四月,上回闹得最厉害的汝南,黄巾再起,攻没郡县。
六月的时候,益州有马相赵祇二人,在绵竹起兵,自称黄巾,攻略郡县,杀益州刺史。马相随后自称天子。受此影响,巴郡黄巾复起。该地的蛮族也参与其中,声势浩大。
就在不久之前,青州徐州两地潜伏许久的黄巾余党,也趁冀州动乱之际,揭竿再起。到目前为止,朝廷还没有对策。
借助这些消息,再加上他已经清楚的置州牧,就算不是穿越者,也不难看出来,大汉江山分崩离析,已经是不可扭转的了。
再结合预知的历史知识,他总结出,能在汉末大乱之际崛起的一方霸主,大致是这几类人。
一种就是袁绍曹操这种官二代,本来就是出身豪门,祖辈已经替他们编织好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再加上自己也确实有本事,看清时局,趁势而起。这是高富帅走的路,**丝就仰望跪舔吧。
一种就是刘焉刘表这种抢了先手的,在朝廷垮台之前,他们就已经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天下一乱,顺势而割据。虽然有运气的成分在,但这也是官二代专属。
还有一种,就是以孙坚公孙瓒为代表的。他们的家世都不算显赫,又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实打实地拼军功,逐步取得上升空间。并最终在汉末大乱之中,通过武力,取得一席之地。
当然,大耳哥刘备是异数,他虽然号称“汉室宗亲”,但眼见却是个卖草鞋的。就这种出身,在汉末乱世的滚滚洪流之中,乖风破浪,百折不挠,历经千辛万苦,跑遍大半个中国,最终成为一方雄主,实在**丝励志传奇,不可复制。
朱广没有袁绍曹操的家世,虽然预知历史,但却抢不到刘焉刘表这种先手。似乎唯一可以效仿的,就是孙坚公孙瓒。靠武力来抢地盘。
然此时,孙坚已经是长沙太守,封乌程侯。公孙瓚大小也是个骑都尉。而他只不过是个幽州从事……停职的幽州从事。手里兵不过五千,而且能义无反顾追随他,蹈死不悔的,也就不满两千。
怎么打?打谁?以他现在的处境,就算乱起来,他也决不可能去打刘虞。否则,就是碎节操,毁三观,结果会跟白马公孙一样,众叛亲离,千夫所指,汉人胡人全得罪,落个兵败身死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