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朝阳的光辉穿透重重阴霾,扫荡一切黑暗,再次,还大地以光明。
董卓和卢植甚至忘记他们的兵器还格在一起,都不约而同地目光投向了东方。天地相接之处,冉冉升起一面军旗,距离太远,以至于看不清字号。但那面军旗下,齐头并进的骁骑却是看得分明。
马蹄声渐隆,来自北方的骏马践踏着洛阳的大地,发出雷鸣的轰响!
这,不是西凉军?西园新军可没有这么雄壮的骑兵!不一阵,王允看清了那旗号,趋步上前,小声对汉帝和陈留王说着什么。
隔着三箭之地,轰鸣的蹄声逐渐回落,那一片骁骑放慢了速度,最终,在适当的距离停止前进。所谓“适当”,就是指正好可以让战马发动全速冲击。
公卿大臣们小声议论着,摧锋校尉朱?有这号人物么?打哪来的?其中有光禄勋的官员一琢磨,念叨着,别就是那个两辞议郎的朱,朱什么来着?
董卓收回了宝剑,满怀的敌意目光一直注视着那面军旗,正当他要下令部曲拦截时,王允已道:“前将军,这位朱校尉和你一样,是奉了大将军之命率军来京。”
说话间,那骑兵群中奔出四骑,小跑着朝这边过来。
距离拉近,董卓之侄董璜突然皱起了眉。因为他看到,那为首的骑士手中,操着一柄一丈余长的利刃!胯下那匹黑马,也是神骏非凡!
隔着十来步,那四人勒住缰绳,观望着。片刻后,有一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说了句话,四人同时翻身下马。执长刀的小将把兵器扔给了亲随,在那少年引领下,大步过来。
未成年的,有些大臣认识,那是王允的侄子,好像叫作王凌。但旁边身长近八尺这位是……
进入人群之中,王凌望定叔父,正要行礼,却见叔父将身一侧,现出一人来。王凌也是大族子弟,一见玄衣朱裳,顿时回过神来。麻溜地伏拜于地。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那小将脸上,但见他满头大汗,却又呼吸均匀,平静的目光扫视现场,见王凌如此动作,又看了王允一眼,将战袍一甩,屈膝拜下:“臣,摧锋校尉朱广,前来护驾!”
皇帝此时已经停止了哭泣,看面前这位臣子,年纪跟自己也差不到几岁,也不似董卓那般凶神恶煞,遂吐出一句:“平身。”
“谢陛下。”朱广起身,又向王允施了一礼。
在引导他见了陈留王之后,王子师又向他大略介绍了在场的公卿大臣。当朱广行礼至尚书卢植面前时,朗声道:“卑职自幽州来时,玄德兄,士安兄特意嘱咐,向尚书致意。”
卢植当世大儒,在幽州时,门生也是遍布各地。幸好,他还记得那个据说是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阁下玄孙的刘备,也记得颇有些不靠谱的齐周。听他提起,点头道:“好。”
招呼打完,朱广倒不认生,向刘辩道:“请陛下明示,是回城还是……”
这不废话吗?不回城难道在这野餐?卢植见他人马雄壮,又听说跟自己两个学生有交情,遂道:“陛下已降了明诏,朱校尉,引军护从天子还宫吧。”
“诺!既如此,就请陛下,大王,公卿大臣们……”
董卓有些晕,什么情况这是?不是我吼住全场吗?打哪冒出来这么一个野物?你是无视我西凉雄兵的存在?
一念至此,故意将宝剑用力地插回鞘中,重重地咳了一声。
不少人吓得抖了抖,谁敢往前一步?
朱广转过头去,揖起手:“这位……这不是董中郎么?卑职吹风校尉朱广礼到!”
“是前将军,并州牧!”董璜大声纠正道,对这个年纪跟自己相仿的北地骁将没有什么好印象。
“哦,原来如此,将军见谅。”朱广打着哈哈。“昔日卑职追随将军在广宗剿贼时,将军任职中郎将,因此……既然是将军的部曲,那我们一道护送天子还宫如何?”
董卓见他不怯场,又不认生,心说你倒不拿自己当外人!只是不好发作,冷声道:“城中局势未明,天子不能回去!”
朱广毫不在意:“这有何难?有将军西凉雄兵,又有我幽州义从,无论城中是何情况,必能保护天子周全。难不成,将军麾下这些百战余生之辈,还会怕么?”
王允趁机插话道:“朱校尉所言极是,城中袁氏兄弟,大将军部曲已经控制了局面。万事,还是等回宫还议不迟。”
朱广只等他话音落,故意将所佩六尺百炼刀一横,大声道:“陛下,请!”
刘辩到底还是畏惧那铁塔一截似的董卓,不敢跨上马去。倒是年不过十岁的陈留王机灵,几乎是把皇兄推上马背去的。
董卓脸上神情一连几变,最终,还是侧身闪开了道路。并州狼一到,他就不是一枝独秀了,若非要在君前争执,又有什么好处?
当下,朱广引千余并州狼骑在前,董卓的西凉兵马在后,护着汉帝,陈留王,和公卿大臣们浩浩荡荡向洛阳进发。
朱广身先于队伍之前,跨良驹,执利器,好生威风!但是不知道为何,吹风校尉脸上神情却不太对头。
“操蛋,我头一回来洛阳,走哪条道?”
天子进城,只见动乱已经被弹压,大火业已被扑灭。司隶校尉袁绍,虎贲中郎将袁术,以及大将军的部将吴匡张璋等,已经控制住了局势。闻天子归来,都引军来护从。
原来,何进被宦官杀害以后,张让等封锁消息,伪造诏书,要撤销袁绍和王允两人的任命,改派他们的同党出任。诏书到了卢植手里,引起了他的怀疑,遂扣下不发,要求请大将军何进一起商议。
张让等人见事情遮掩不住,亲自到尚书,将何进人头扔到卢植脚下。
消息一旦传出,袁氏兄弟和何进部将再不迟疑,引军进攻皇宫。宦官手里没有军队,又见外头攻打很急,甚至放火焚烧宫门,心知抵挡不住。便裹胁了太后,皇帝,陈留王等人,从南宫的天桥阁道往北宫逃。
当时卢植正在北宫,引众阻住他们去路,混乱中,何太后纵身跳下阁桥,免于被劫持。
张让等又退回南宫,手足无措。
此时,袁绍脑子活,与他叔叔太傅袁隗假传诏命,将宦官的同党召来,一顿乱刀砍死。又亲自引军攻破了宫门,见没长胡须的就杀,到天子回宫时,他们已经干掉了两千多人。那皇宫里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张让等人见走投无路,于是挟持着汉帝和陈留王两兄弟偷出宫门。卢植闻讯后,只带了几个随从一路狂追,半道碰上河南中部掾闵贡,合作一处,继续追击。终于于夜间在黄河边上截停了张让。宦官被杀的被杀,跳河的跳河,卢植与闵贡这才保护着汉帝和陈留王回洛阳。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和朝廷都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以安稳人心。
汉帝回宫当天,就在公卿大臣们的建议下发布诏书,陈述宦官罪恶,并再次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昭宁。
朱广一路把皇帝护送进宫后,因城中一片狼藉,朝廷几乎陷于瘫痪之中,遂引部众进驻从前北军五校之一,屯骑校尉的军营。
当天下午,武猛都尉丁原的部队也开进了洛阳。晚间时分,奉何进之命回乡募兵的骑都尉鲍信也带了千把人进城。
这就形成一个局面,京师洛阳城里,除了原本就该在西园新军以外,还有多支地方部队。卢植出于防备董卓,以及稳定京师局势的目的,建议太后和皇帝,火速任命一位新的“执金吾”。
什么是执金吾?拿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京城警备司令。其下属部队,称为“北军”。
王允立马推荐了“摧锋校尉”朱广,说此人忠勇,年轻易制,最合适不过了。
公卿大臣们虽然也赞赏朱广解了一时之围,但……开玩笑呢吧?二十岁的执金吾?你不知道“执金吾”在大汉文武官员中处于第二级,秩禄是“中二千石”,再往上就是位极人臣的“秩万石”了?
袁绍也表示反对,称朱广虽然年轻易制,但听说他升任“摧锋校尉”以前,只是幽州刘太尉幕下的一个小小从事而已,局势再混乱,也没有这么“事从权宜”的。
商议的结果,是任命另一个容易控制的人出任“执金吾”,那是出身卑微的武猛都尉丁原。他带来了将近五千并州精兵,由他维持京师秩序,大家都放心。
董卓由始至终没有发表意见,只顾听而已。
北军军营
在把弟兄和战马全部安顿下来以后,朱广就在想,谁会第一个来找他。
宦官诛杀何进,发动宫变,其影响必不局限于本身,而是开了一个头。他们挑头干了一件“坏事”,那就肯定会有人跟着干“坏事”,榜样的力量是无穷大的。
历史上,董卓还没进洛阳城,就已经有了“废立”皇帝的想法。在倚仗着兵威的情况下,他很快就逼迫着朝廷公卿大臣,另立了新君,把持了朝政。
现在,他仍然会这样做么?
如果,他还是这种想法,那就必然绕不开几支地方部队。要么拉拢,要么消灭,对于自己,董卓会选哪一种?
不过那并不重要,因为自己不可能跟他混,或许用不了多久,幽州军就会和西凉军手底下见真招。
以自己现在的力量,要跟董卓抗衡,还是有些难度的。实力的对比并不仅仅是在兵力上。董卓是前将军,并州牧,平乱的有功之臣。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奉了已经挂掉的大将军之命,引军前来洛阳“威胁”太后诛杀宦官的,地方将领。
说“将领”也许有点臭不要脸,算个团级干部吧。
既然与董卓的冲突不可避免,而自己的力量又不足以抗衡,那么拉帮结派必不可少。现在洛阳城里几支部队,自己能和谁“拉帮结派”?好像选择只有一个。
那就是,并州军。丁原不认识自己不要紧,他手底下吕布……
一想到“吕布”这个名字,朱广就牙疼。尽管,当初在云中时,自己跟他还是很有些交情,但历史上,这位勇将可是杀了丁原,投靠了董卓。自己若想通过他,与并州军同进退,会不会有些不靠谱?
“文远,吕奉先这个人,你怎么看?”营房中,朱广向张辽问道。
都是云中小伙伴,张辽一听他这话就知道有所指,思索一阵,慎重地答道:“吕布早年在边郡时,就是豪侠领袖。以勇武闻名,通过我跟他有限的接触来看,还算是个,是个,不错的人。”
朱广点点头,琢磨了片刻,又向高顺道:“子严认为如何?”
高顺嘴唇一动,吐出几个字来:“勇武,豪气,自负。”
“自负,自负。”朱广重复地念叨着。没错,高顺这评价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吕布自负。自负的人,必不满足于自己的处境和现状,一定会力求改变。所以,历史上,他会接受董卓的诱惑,对丁原反戈一击。
如果想要和吕布抱团,那就必须要……
“报!校尉,有故人求见。”今晚负责值守的陈忠出现在门口。
故人?朱广笑了:“你们猜猜,来的是谁?”
校尉在洛阳的故人不多,莫不正巧是吕布吧?
当那人被请进来时,张辽高顺一怔,随即安慰自己,虽不足,亦不远矣。
而朱广一看来者,就难掩惊喜之色,大步从上头走了下来:“稚叔公!”
那人立在房中,见了朱广,也是满心欣喜,但很快,他就揖起了手:“朱校尉。”
朱广一把抓住他:“这是干什么?快快快,坐下说!”
你道来的是谁?前云中太守幕下门督,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是朱广的“领路人”,张杨张稚叔。
张辽高顺都来见礼,张杨有些拘谨,笑道:“今时不比往日了,朱校尉……”
“什么朱校尉?你是我的前辈,当初若没你引我们南下剿贼,我们弟兄也不会有今天!休要再说客气话,否则,我可就翻脸了!”朱广正色道。
多年不见,张杨威风还在,看着当初那个追随自己南下的小兄弟,如今虽作得校尉,却还是一副坦荡磊落,豪情干云的模样,他打心底里高兴。遂笑道:“那我可就托大了,子昂。”
“正该如此嘛!”朱广大笑。“话说,稚叔公怎么会在……”
张杨未语先叹:“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当初,平定黄巾以后,我因着战功,授了上党高都尉,一直在跟黑山贼打交道。干了几年,也不见升迁。后来,得罪了郡里的一些人,倒把县尉给我免了。我本来打算回云中,恰逢奉先在丁使君幕下勾当,因着他,便进了丁使君幕府,作个从事。”
朱广听了暗叹,张杨是个直爽的汉子,从前在云中时,受府君赏识,作个小门督倒也相安无事。一旦涉进了这汉末黑暗的官场,就只能呵呵了。
“稚叔公,以你的手段,投到丁使君幕下作从事虽然屈才。但丁使君必然重视你。”朱广这可不是随口说的安慰话。丁原本来出身寒家,因为有勇力,一步一脚印走到今天,所以吕布张杨这种人,是对他的胃口的。
张杨点头笑道:“确实,使君器重,此番更带着我来到了洛阳。”
朱广沉默片刻,问道:“丁使君带来了多少人马?”
张杨不假思索,脱口答道:“步骑四千七百余,都是从前线拉到洛阳来的。”
丁原在董卓被任命为并州牧以前,才刚刚接替被匈奴人杀害的并州刺史张懿,督军保护地方。而董卓虽然接受了任命,却又没有赴任,而灵帝在此时又驾崩了。所以,丁原手里才会有军队,所以,并州才会出现州牧和刺史同在的局面。
朱广暗思,丁原有将近五千人马,而且是从战场上拉下来的并州精锐。自己有步骑三千,加在一起,那就是八千幽并强兵。双方若能联合起来,不敢说学董卓那样控制洛阳,废立皇帝,至少,任何人想在洛阳干“坏事”,你得先问问幽并两军答不答应。
见他不言语,张杨道:“对了,知道我要来见你,奉先再三让我代他致意。你在幽州的事迹,我们可都是有所耳闻,了不得。”
朱广一摆手:“说这个就生分了。稚叔公……”
“就别‘公’了,咱们是一起同过生死,共过患难的。我比你痴长几……十几……还是二十?”
“得了,稚叔兄,咱们算是忘年交,你回去转告奉先公,改日我找他喝酒!”
这本是多喜庆的一句话,可张杨听了却面露难色:“这个,还是不要的好。”
“为何?”朱广问道。
“我想来见你,丁使君,其实是不太愿意的。”
“这怎么个说法?就不说我们是同乡故交,见个面又能怎地?”
“你不知道,丁使君这个人严谨,此次我们本是奉大将军之命而来,现在局面闹成这样。使君认为,并州军应该紧守约束,不要干惹人闲话的事情。”
虽未见丁原,但只听张杨这段话,朱广就已经能想像出这位并州刺史,武猛都尉的形象了。
“罢,此事以后再说,总有机会的。”朱广笑道。
张杨跟着笑几声,站起身来:“好,总算是见到你了。估计你事也不少,我就不打扰了。”
朱广倒不跟他客气:“倒是想留你,但我这刚安顿下来,罢了,改日再聚。”
张杨辞别,朱三执意亲自送出营门,分别时,见跟出来的张辽高顺都不是外人,他拉了朱阿俗的手,紧了又紧:“替你高兴。”
“哎呀!你这……”
“哈哈!不说了不说了!留步吧!”张杨大笑,跨上士卒牵来的马,挥鞭就走。朱广负着手,一直目送他离去,初时那脸上还有些怀旧的笑容,可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