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冯翊,高陵。
朱广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帐上首,微低着头,眼睛半睁半闭,也不知道是在打盹,还是在考虑什么事情。
倒是他帐下文武们都围在地图架前,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吴式不停地拿手背打另一支手的手心,唾沫横飞:“都到渭水了,往前一步就是长安!我就想不通,这事还有疑问么?打!什么镇西将军,羌人劲悍?狗屁!老子们专打劲悍的!陈忠,你说!鲜卑人劲不劲悍?我们是怎么收拾他们的?”
陈忠像是喉头不舒服,犹豫半晌才道:“文和先生的话也不无道理,我们当年打鲜卑人,那也不是打主力啊,都是些放牧的,巡罗的,还有一回把人娶亲的给劫了,那胡妇不是还闹着要嫁给将军么?”
“我这说长安,你扯什么娶亲啊胡妇的?算了,跟你就说不到一块儿!文远,你说,咱是不是应该立即进攻马腾,打过渭水去?把那大司马,骠骑将军,万户侯都给将军弄过来?”
张辽盯他一眼:“吴校尉,说话得分场合,你说谁狗屁?”
吴式一愣,随即转向贾诩赔笑道:“先生,对不住,我就是个粗人,没别的意思,你可别多心。我是说马腾是狗屁!”
贾诩笑笑,其实不在意。刚投靠朱广时,他还有些不适应,因为左将军麾下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清一色的年青人,未及弱冠的一大把。但时间一长,便发现这些热血青年们很好相处,他们佩服强有力的勇士,也尊敬有头脑有想法的智谋之士。
上下团结一心,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大家都奔着同样一个目标,有劲往一处使。这才是真正干实事的态度。
“几位校尉莫争,我也不是说就不过河,不抢大司马骠骑将军万户侯。我只是提醒将军还有各位,马腾的部队颇有战力,咱们不要轻敌。”
吴式又一拍手:“那不就结了?咱们立即扑往阳陵,把马腾赶下渭水去!”
贾诩摆摆手:“别急,以我军目前的兵力,再加上匈奴人,打马腾还是有把握的。但是,能不打,最好是不打。”
吴式一皱眉:“莫非,将军跟马腾还有什么渊源?我怎么不知道?”
“哈哈。”贾诩笑了。“倒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董卓最初招抚马腾,必定是用了朝廷的名义。现在,他的幌子显然已经被揭穿了。所以,我建议将军给马腾写封信。”
那头朱广眼一睁,撑着膝盖站起来:“行吧,找个笔杆子替我捉刀,告诉马腾,反戈一击,事成之后,让他作……武威太守。”
贾诩摇头道:“董卓已经给他授了将军,他麾下人马怕也不少,为了表示朝廷的诚意,我觉得还是允诺‘凉州牧’比较好。”
凉州牧?我还没混到州牧呢。
见朱广一时不表态,贾诩走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将军,西凉的局面比大汉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除了官府,韩马,还有羌人。以眼下情况看,没有任何一方真能镇得住。许马腾一个‘凉州牧’又怎地?他能盖得住韩遂?”
朱广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狡黠地笑容:“先生真是深谋远虑,这凉州牧不好作啊,马腾上位,韩遂第一个不服!到时候……嘿嘿。”
贾诩眉头挑一挑,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能说得动马腾反水,那董卓完蛋就是分分钟的事情。合军一处,一鼓作气杀奔长安,这事就算了结了。大司马骠骑将军,再加上万户侯,固然吸引人。但更重要的,此间事一了,咱就得好好考虑即将到来的割据纷争了。
想到此处,便让军中刀笔吏代写左将军朱广,致镇西将军马腾书。
正奋笔疾书时,赵云抢进帐来,一句话让嘈杂的大帐顿时鸦雀无声。
“将军!马腾军撤离了阳陵,渡过渭水,正放火烧浮桥!”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朱三,后者习惯性地握住了刀,走出不到三步,断然喝道:“过河!”
这一天,是十六。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当一轮满月遥挂于苍穹,将皎洁的月光遍洒大地时,长安,这座大汉的西京仍旧没能从喧嚣和嘈杂中解脱出来。
近郊难以计数的流民,以及城头上还被驱使着赶工的民夫,更不用提紧急调动的军队。如果说曹孟德和孙文台的到来还能让董卓沉得住气的话,那么朱广的突然出现就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诚如他在西凉将校面前表示的那样,一场恶战再所难免。为了准备这种事关生死,乃至大汉前途的决战,董卓不惜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
马腾的万余步骑与董军合兵一处,驻扎于长安北面的杜邮。董卓非常清楚,马腾一撤,朱广必然会立即渡过渭水。虽然烧掉了浮桥,但渭河不是黄河,朱广现在有充足的人力,不可能挡得住他。
至迟明天下午,朱广全军就可以出现在长安。而据最新的消息,韩遂的三万人马刚过了长安以西的郿县,最快也要后天上午才能赶到。
董卓考虑过先依托长安城进行防守作战,但他最终没有这样作。因为,朱广既然过了黄河,那就意味着函谷关完蛋了。人家只需要数千兵马,从背后发起进攻,牛辅腹背受敌,绝难抵挡。
一旦袁绍的关东联军主力赶到,那就足以将长安城团得铁桶一般。到时候,围点,打援,长安将变成西凉军的坟墓。
所以,他决定先对付朱广。为此,他动用了全部的骑兵!明天下午,那并州游侠将会见识到万骑突进的壮观场面!
至于曹操和孙坚,那些被赶入“武关道”的难民,已经够让他们头疼几天的了。
长安城头,董仲颖如同一头望月的孤狼,已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李儒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是文优啊。”
“太尉。”李儒的嗓子哑了,不仅如此,嘴角起了好几个泡,这火上得不小。
“你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我终究是哪一步错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他始终认为自己的计划是可行的,可为什么一挫再挫?
李儒许久不言,开口时,带着一丝无奈:“本来一切顺利,变数,从朱广劫走天子和陈留王开始。”
没错,就是这小贼。
打他渡河北上,进入河内以后,自己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放弃洛阳,西迁长安,武关被攻陷,黄河又失守,节节败退啊。
董卓突然在想,人生就是这么无常。当年,朱广以郡吏的身份带着同乡少年,南下到自己军中效力。如果在那个时候,自己能够重视他,任用他,提拔他,与他誓为父子。或许今天,他将会是自己的一员大将,而局面,也不至于弄得如此狼狈。
可是,哪有如果?
就在他深思之际,李儒吃力地问道:“太尉,有一件事,现在恐怕就得拿主意。”
“何事?”
“太后,公卿,如何处置?”
这倒提醒了他,这些天尽忙着应付打过来的关东军,倒没有时间考虑这事。袁绍朱广即将兵临城下,不管何太后也好,公卿大臣也罢,已经没有多大的利用价值了。
“先留着吧,到时候再说。”董卓说完这句,扭头下城而去。
到时候?到哪个时候?李儒虽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却不敢开口去问。下城前,他无意中朝东南方向望了一眼,然后默默地追随董卓而去。
其实,他应该多看一会儿。
月光下,曹操奋马扬鞭,此刻,包括在他在内的所有将士们都已经又疲倦,又饥渴,甚至还有些悲伤。
但是只要想到即将到达大汉的西京,就让他莫名的兴奋。诚然,作为名门巨宦之后,他的仕途算是走得比较顺利的。三十五岁的年纪,已经作到了执金吾,并被假授奋武将军。
但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乱世出英雄,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朝廷虽然将赏格颁给了袁绍和朱广两位将军,但是,自己带兵破武关,即将成为到达长安第一人,这份荣耀,足够吸引。
当战马停止奔跑时,在月色映衬下,曹操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起伏的胸膛不仅仅是因为劳累,更多的是激动。
“长安……”他喃喃地念着。
远处,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火光,大汉西京的轮廓仍旧是那么地巍峨。
就在那里,斩白蛇起义,创立大汉数百年基业的高祖住过;借助文景二帝所积蓄下来的国力,奋起反击匈奴的一代雄主武皇帝也住过。
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名都,见证了太多的兴衰。马上,它又将见证另一场盛事!
“将军!”夏侯元让的呼声打断了曹操的思绪。
“传我命令,就地扎营!让士卒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饱食一顿,准备开战!”
“诺!”
夏侯惇应一声,拔马就走,曹操急忙唤住他:“元让!”
夏侯惇回首望去,夜色中,他只看到了曹孟德炯炯有神的眼睛。两人相识多年,彼此心意相通,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夏侯元让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建功的时机到了!
曹操孙坚已经扎下营帐,他们到来的消息才被报入长安城中。西凉将校的震惊不难想像。而李儒尤其难堪。
但没有人去责备他,事实上,这事也怪不得他,要怪,只能怪咱们把曹操孙坚想得太善良了。你能驱赶百姓去堵“武关道”,人家就不能原样把流民撵回来?这世道,看的就是谁比谁狠!
董卓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巨变,此时,他不知道是淡定还是麻木,沉声道:“来吧,来吧,来一个也是来,来两个也是来。”
极度憔悴的李儒瞪着两个黑眼圈,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曹操和孙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绕道荆州北部攻陷武关而来,那么他们的兵力一定不会太多。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为了抢时间,他们一定是马不停蹄,兵不解甲,火速北上,也就是说,士卒一定疲惫。
当他把这些说出来时,董卓缓慢地点着头:“不错,远来疲弊之师,势同强弩之末,明天,谁愿往破之?”
董旻当仁不让:“末将愿往。”
“要多少兵马?”
“一万人足矣!”
“好!”董卓拍案而起。不愧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关键时刻,还是自己家人靠得住啊。
就在他与部下商议时,朱广正在长安以东百里外的掫城指挥渡河。
他是朝廷左将军,又带着勤王讨逆之师而来,左冯翊无论官民,自然是焚香遮道,热烈欢迎。一听说大军要渡河,当地官员自告奋勇,组织民夫在渭水河上抢架浮桥,短短时间,便募得万余人。
西凉军的残暴,固然让人胆寒,但也激起了关中之民无比的愤怒。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个道理无论放在什么时期,都是铁打金铸的。
“愿将军此去长安,一战而定乾坤。丑类败北,强虏远遁!肃清顽逆,重振汉室!”左冯翊,既是行政区划名,又是官名。
这位老人家情绪激动地向左将军道出自己真诚的祝福和愿望。
“借你吉言,朱广身负天子与大将军的重托,必不辱命。”朱三很不礼貌,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眼睛却不看人家。只关心有多少部队还没有渡过河。
左冯翊一班官员也识趣,没有打扰太久,便离开了河边。
无数的火把,将渭水映照得如同一条蜿蜒盘旋的火蟒。攒动的人头在渭河两岸一眼望不到边,先期过河的赵云已经率领部队巡逻警戒多时。看样子,董卓是打算在长安城外跟关东讨逆军来一场面对面的较量了。
“马腾突然撤过渭水,这其中必定有缘故。”贾诩自言自语道。
朱广侧首看他一眼:“董卓八成是想收缩兵力,跟我们来一场正面对决。”
贾诩虽不言语,心中却不以为然。以他对董卓的了解,这个人外表虽然粗犷,有一直有着强悍的名声,但其实用兵却是很谨慎的。
当年他顶替时任北中郎将的卢植进攻广宗黄巾,不惜将前任的所有布置抛弃,集中兵力猛攻猛打,很多人事后笑话他徒劳无功,反而落了“死罪减一等”的下场。
但那是因为董卓非常明白皇帝求速胜的心情。没看到么,虽然被用囚车拉回洛阳,但很快就重新启用,往西凉平叛。
关中平原无险可守,渭水是长安唯一的屏障。马腾的兵力不会少得太离谱,应该是有与朱将军一战的本钱。
但董卓却不惜放弃,而让马家军撤到南岸。这不符合他一贯作风。到底是为什么?袁绍不可能到了,他还得等着降虏校尉高顺替他打开关门。
会不会是韩遂出了什么变故?顶不住压力?临阵反了?
正冥思苦想时,朱广笑道:“先生,到底为什么,我们去长安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贾诩默默点头,当举首望向天空时,忽道:“将军,今夜月明星稀,道路又平坦。我建议将军派一支马军,连夜赶往长安。”
“我亲自去!”朱广洪声道。
贾诩急忙劝止道:“将军,你现在是三万余北军的统帅,不是当初带着三千幽州军的杂号校尉。你应该随时在军中坐镇,而不是……”
“军中有你就行。”
朱广这句话让贾诩一时无言以对。
“你是我的左将军长史,幕僚之首,我不在,就由你指挥全军。”
贾诩直视着他,确认对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朱广似笑非笑。
贾诩犹豫了,片刻后,问道:“将军就这么信任我?”
“当然!你是我的长史,此次西征,连进军路线都是由你策划的,我不信任你信任谁?”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让贾诩满意。
朱广见状,也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良久,他正面对方,诚恳地说道:“我这个人并没有太多见识,冲锋陷阵,疆场搏杀我还行,但运筹帷幄实非我所长。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只有得到你的帮助,才能够成就大事。”
“但是,想要让先生这样的大才毫无保留地辅佐,又淡何容易?我没有强大的背景,我的祖父虽然是并州豪侠,在塞内塞外都广有威名,但终其一身,也只在郡中担任过三老这样的荣誉性职务。再往上倒几辈,好像也没什么作过官的。”
“先生到我军中以后,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我这样的人,恐怕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待之以诚。我把我的信任毫无保留地予先生,我相信,先生必不负我。”
语至此处,朱广的目光逐一扫过他的部将们:“我也相信,我的这些弟兄们,会给予先生足够的尊重和敬畏。因为先生可以给我们指明正确的道路。”
贾诩愣了。
朱广跨上马,大声地呼喊着部将的名字,准备亲自带率骁将赶往长安。
他已经奔出去一段,贾文和突然撒丫子就跑,上前扯住他缰绳,正色道:“将军,要成大事!以后就不要再说这些幼稚的话!”语毕,扭头就走。朱广回望着他的背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