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昂啊,这个事……”王允轻轻荡着杯里的水,吹了一口后,欲言又止。其实那就是杯凉水。
朱广坐在他对面,处之泰然,似乎并不奇怪对方会有这种反应。
又一阵,王允放下杯子,啧啧两声:“子昂将军,我这么说吧。贾子厚是你的亲娘舅,他的女儿嫁给了我的侄儿,而我又没有儿子,所以,论起来,咱们是亲戚,对吧?”
朱广喝了口水,轻笑着点了点头。
“按说,我是应该支持你的。”王允说这一句时语气十分坚定。但马上话锋一转“可这事非同小可!袁太傅为什么坚持请天子移驾河南?”
“晚辈愿闻其详?”
王允那手指用力点着案板:“因为冀州不能呆!如果不是你回来得快,黑山贼几乎要打到行朝了!现在张燕虽然暂时撤军,可难保不会再反!还有青州黄巾,也不乏卷土重来的可能!你是带兵的,应该清楚这利害关系!”
“晚辈清楚。”
“所以啊,人家不是无事生非。你要反对,得有让人信服的理由。大将军现在又是这种情况,你反对有用么?”王允手一摊。
朱广低着头想了片刻,似乎无言以对。
王允借举杯抬手之机冷眼看着,心说还是嫩了点啊,朝政这个东西,可比冲锋陷阵复杂得多,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
半晌后,朱广抬起头来,笑容依旧:“子师公,咱们不妨换一个角度讨论这事?”
“哦?愿闻高见?”
“如果,天子移驾河南,子师公何去何从?”朱广问道。
“这个,自然是随天子车驾南去。”
“好,大家心里都清楚,一旦天子离开邺城,那就不存在回不回来的问题了。大将军现在已经无法视事,行朝就只由一个人说了算,到时候他会置子师公于何地?”
王允面不改色,抿了口水,轻松地说道:“我本是司隶校尉……”
“司隶校尉,子师公就不用想了,袁氏一定会保举曹操出任此职。这也是他留在关中的原因。”
王允仍旧从容:“那,量才录用嘛,总不至于将我束之高阁吧?”
朱广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词穷了,尴尬地笑了笑,起身揖手道:“那,这次来,确实是我唐突冒昧了。晚辈还要到别处去唐突冒昧,告辞。”
王允正喝水呢,一听他还要到别处去的“唐突冒昧”,一口呛得直咳嗽,偏朱广又拔腿往外,他说不出来话,只得拼命招手。
“子,子昂将军!留步留步!”
“子师公还有何指教?”朱广回过身,笑咪咪地问道。
王允顺平了气,上下打量,一边摇头一边笑:“没看出来,没看出来,别着急走,坐,咱们再探讨探讨。”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失笑。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搞这一出,对不对?
重新落座后,王允说话就不比先前了:“子昂啊,我这么叫你,不见怪吧?”
“哪能呢?在公,您是我的前辈,在私,您又是我的长辈,正该如此。”
“好,既然不是外人,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直说直说。”
“怎么,我听你言下之意,是已经有些想法了?”
朱广琢磨片刻,趋身向前,轻声道:“有一点,我相信子师公没有异议,袁氏之所以争取请天子移驾,并非完全出自公心?”
“没错,无非就是一个字,权。”
“所以,一旦天子到了黄河以南,那行朝的领导权,就在袁氏手里了。晚辈不是刻意诽谤,袁氏四世三公,门多故吏,在关东地区拥有极大的影响力。假以时日,天子成年,到了该亲政的时候,怎么办?”
王允微微点头:“不错,这确实是一个隐患。咱们刚把董卓撂倒,保不齐,将来又出一个啊。说来,董卓不就是袁绍招来的么?”
朱广更进一步道:“所以,子师公和晚辈这种非袁氏族类的大臣,要有防微杜渐之心。”
“可是,子昂,恕我直言,光凭你我,是无法阻止袁氏的。如果是大将军,那还有可能,但……”
“没关系。”朱广一摆手。“所谓防微杜渐,就是指,如果我们不能阻止他,那就要掣肘他,让他不敢生出异心来。”
听到这儿,王允算是听出些意思来了。本想保持一个长辈大臣的风度,但既然话都说得这么明了,又何必装那样子?再说朱子昂也不是外人。
一念至此,遂道:“你详细说说,怎么个掣肘法?”
朱广一时不语,思索许久才道:“晚辈打个比方,如果说,子师公你是并州牧,掌一州之军政大权,而并州又素来出强兵。如果有人怀有异心,他能不忌惮你么?”
跟明白人说话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闻弦歌知雅意,说得通俗一点,你屁股一撅,他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王允听罢,似笑非笑,片刻后,沉声道:“我会尽我所能,联络更多的大臣。”
“那晚辈就敬候佳音了。”朱广揖手笑道。
告辞时,王允执意亲自送他下堂,望着那将近八尺的提拔背影,心中暗道,多少人以为董卓一死便可天下太平。
何其愚也?
董卓妄议废立,所图无非也就是一个“权”字,他这死了才多久?袁氏便继续干着他的勾当,只不过方法不那么激进,手段不那么残暴而已。
话说回来,就别指责袁氏了,自己刚才和朱子昂所议,不也是为了谋取权力么?
想到这里,王允心里不禁有些悲哀,莫非汉室真的气数已尽?
不!我们是为了防微杜渐,是为了掣肘,是为了牵制袁氏,让他们有所顾忌,没错,就是朱子昂说的这样!
从王允住处出来,朱广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亲自去拜会后将军卢植?虽说齐周和刘备是他的学生,但这事毕竟是自己在挑头,透过这两位传话,不太合适。还是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比较好,对那位德高望重的海内文宗也是一种尊重。
打定主意,出门左转,走数十步,便转身整理衣冠。
没错,卢植住处与王允就是离得这么近。
被他救出来的那帮大臣全到了邺城,级别不够的自己去挤馆驿,秩禄高名声大的,才给安排单独住处。你还别抱怨,朱广的“左将军幕府”都设在民宅里呢。
卢植的门人早看见了他,不等他开口,已经迎了下来:“朱将军,请。”
“嗯?还是,通报一下吧。”
“不必,将军进去就知道。”那门人笑容满面。
进去就知道?
等朱广进卢宅堂下,朝里一瞧,就明白看门的为何要那般说了。
实在巧得很,堂上除卢植以外,还站着两个人,一个叫刘备,一个叫齐周。
满心狐疑,我还没通知你俩呢,怎么……
“子干公。”朱广上堂,长揖到底。
“朱将军,来得正好,请坐。”卢植看起来异常严肃。
望了望刘备齐周,朱广坐下,又听卢植对学生道:“你两个,也坐吧。”
刘玄德一俯首,安安静静地落座,倒是齐周笑嘻嘻的:“沾左将军的光,你不来,我和师兄还没得坐呢。”
朱广盯他一眼,瞧你那逗逼样。
“呃,子干公,晚辈此来……”
刚开个头,卢植已经摇了摇脑袋。
怎么个情况?你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就摇头?是不是你两位高足……
“子昂将军,什么都不必多说,我支持你。”
这倒叫朱广大为意外。本以为坚定支持自己的王允,反费了一番口舌。原以为还不确定的卢植,却非常爽快。
正疑惑时,又瞄见齐周对自己挤眉弄眼,刘备也面带笑意。
原来,齐士安一听说他去见王允了,立马拉了刘备来见自己的老师。好说歹说,从大义说到私谊,从国家说到地方,只差没倒地上撒泼打滚,总算是说动了老师站到朱广这边来。
离开卢植的“后将军幕府”后,朱广诚心诚意地拜谢了刘玄德,又问齐士安:“你怎么说动卢将军的?”
“我就跟老师说,袁氏需要牵制,不能让他一家独大。你怎么说动王允的?”
“我……我不告诉你!”
王允和卢植盛名之下,自有真章,很快就串联了一批官员,公开讨论,声称反对天子移驾。
袁隗自然收到了风声,甚至,从朱广去见王允他就知道了。
而朱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就怕你不知道!
此事造成一个最直接的后果,那就是袁隗的话在行朝不好使了。他想召开会议正式宣布天子移驾河南,卢植、朱广、王允等二十余人拒绝出席。闹得袁太傅灰头土脸,因为他不可能在这么多大臣缺席反对的情况下单方面行动。
别的不说,现在行朝是处在朱广北军的保护之下,他不松口,你走得了么?你敢走么?
有鉴于此,袁隗急切地期盼着自己的侄儿。只要袁绍袁术带着军队来,再加上有“镇北将军”公孙瓒在一旁摇旗呐喊,我就不信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能翻起多大浪来!到时候我连左将军也给你撸了!
六月二十七日,天气异常炎热,朱广都怀疑是不是得有四十度了?
晚上,在与“反对派”大臣商量许久以后,他亲自送前辈们出来。
“子昂将军留步。”
“诸公慢走。”
王允卢植留到了最后,等其他大臣该上车上车,该上马上马时,王允转过头,刚要说话,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嗓子“失火了!”
众人急急张望,果见东北偏西方向一片火光!
大臣们初时还议论纷纷,说这天干物燥的,特别容易发生火灾,咱们得注意防火防盗工作。
还是后将军卢植反应快,突然大声喊道:“不对!那是天子行宫方向!”
这一句,吓得大臣们魂飞魄散!
朱广也惊得汗都凉了,当下不容多想,脱口就道:“传我……”话没说完,便感觉到有人扯自己衣角。
扭头一看,正是他的长史贾诩。
“不可贸然调兵进城。”贾文和轻声提醒道。眼下是敏感时期,如果将北军调进城来,容易引人非议。到时候袁太傅抓住这个把柄,只一句,你调兵进城扑向天子行宫,想干什么?你解释得清楚么?城里有桥瑁的部队,救个火还不成?
大臣们急得没办法,灯火昏暗,也看不清谁是谁,便哇哇喊卢朱二将军快拿主意!
“还拿什么主意?跟我来!”朱三大吼一声,提腿就跑。作为领导干部,就要第一时间赶赴事发现场。
他一跑,大臣们全跟上!
可苦了这些人,不少都是上了年纪的。提着衣摆,抱着帽子,撞撞跌跌抢向了行宫方向,一路上没少摔跟头。
等到了火灾现场一看,失火的并非作为天子行宫的原魏郡太守官邸,而是其背后的几所民宅,火势也是往相反的方向发展。且城门校尉桥瑁的部下随后赶到。
现场一片混乱,军官们大声呼喝,军士们来回奔走,震得人耳疼,晃得人眼花。
王允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朱广身边,压低声音道:“这火有蹊跷,咱们在这没用,赶紧去保护天子!”
熊熊大火映照出了朱广凝重的脸庞:“你们快去,我就在这儿!”
王允立即会意,跟卢植打声招呼,两人率领其他官员投天子行宫而去。
朱广左右一张望,便开始撸袖子,老子给你们演一场亲上火线的戏码!
不说朱将军亲自救火,单说卢植王允等大臣风风火火赶至行宫,守卫那叫一个森严!进去一看,堂上灯火通明,太傅袁隗正陪着天子和陈留王哥俩说话。他的追随者们都跟那儿情绪激动地争论着什么。卢植王允一出现,现场的嘈杂嘎然而止!
“臣等前来护驾!”
衣冠不整的天子连句话都没机会说,亲袁派大臣们就发难了。
“左将军朱广何在?他是北军统帅,负责行朝安危,这种时候怎么能不来?”
王允白了对方一眼:“你急什么?朱将军正在指挥救火!”
“救火?哼哼,这场火有蹊跷啊!早不烧,晚不烧,偏偏这时候烧!这不烧,那不烧,偏偏烧行宫附近!”
王允眉头一皱:“你在作诗?”
“少装糊涂!这火怎么起的,你们最清楚!”
反对派官员们大怒!这尼玛真叫倒打一耙!咱们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呢,你这屎盆子就扣过来了?要这么说,我还真怀疑这火是不是你们放的!
眼见大臣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弄得天子和陈留王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该劝谁。
“行了!天子驾前,能不能有点体统!”袁隗一声喝,声音洪亮,威仪十足!
大臣们这才稍稍消停,但仍保持怒目相视的状态。
“说话得有分寸!怎么能胡乱诽谤!这是大臣该有的礼仪么!”还别说,这行朝大佬一出马,那气场就是不一样。
“水火无情,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所幸是天子无恙,一切,等救完火再说。”卢植朗声道。
大臣们都没有异议,不是他说卢子干德高望重,而是因为,不管哪一派大臣心里都明白,得先憋足劲,等火扑灭了,才好大干一场!
气温高,夜风大,这场火一直持续到天亮才完全扑灭,半条街都没了。
朱广充分展现了个人英雄主义,他力气大,那能装一百来斤水的大木桶,一手一只,哗哗冲!顺带还冲进大火中救出了几个老百姓!
等他出现在天子和众大臣面前时,衣服也烧破了,眉毛也给燎没了半边,整张脸,如果不说话,你什么都看不到,因为眼睛都让烟火熏得通红。
一看他这副尊容,从皇帝到大臣全傻了。那些本来已经蓄势已久,只等他出现就要发难的大臣们根本开不了口。
一片沉默时,忽听皇帝刘辩道:“朱将军,辛苦你了。”
“这是臣应尽的本分。”朱广俯首道。“作为左将军,臣本该第一时间赶到君前护驾,但臣料想,一定会有人比臣抢先一步到达。所以,此时才来,还请陛下恕罪。”
刘辩此时已经十五岁了。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或许不懂怎么治理一个国家,但对人情世故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又尤其是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以后。
朱广的话意有所指,他听出来了。
但处在他的位置,不可能多说什么,思前想后,认真地说道:“为了大汉,为了朕,朱将军一直都是奋不顾身,舍生忘死。”
皇帝都如此表态了,反对派大臣们还会客气?一拥而上,恨不得把朱广夸成行朝一枝花。
袁隗等人是一句话插不上,好些人恨得牙痒,你说这厮,他怎么就不带兵进城呢?
正说着话,城门校尉桥瑁匆匆而来。过朱广身边时,他满怀敬意地看了一眼,昨天晚上,朱将军把他震撼到了。
“陛下,右将军袁绍已经到了城外,请天子示下。”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当真真切切听到“袁绍”两个字时,朱广还是紧了紧缩在袖中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