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怀疑,骑赤兔马使方天戟的战将,正是当日南北两军逼近开安时引众逃遁的吕布吕奉先。
朱广誓言给张杨报仇,当长安战事刚结束,便传来邺城行朝告急的消息。不得已,他只能马上率军返回河北。而吕布自此不知所踪,直到现在出现在韩遂军中。
当时,吕布追赶马寿成甚急,挡路者必死!危急时刻,还得说英雄出少年!就在那杆方天大戟已经在马腾背后晃悠时,斜刺里突然银芒一闪!来得是又凶又疾!吕布何等人?在马背上迅速一偏头,可惜他身材太过长大,虽然险险避过致命一击,但头盔却被挑落!从右脸颊到太阳穴上头,给划拉出一条四五寸长的血口子!
等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本是并州豪侠,游侠边郡少不得行侠仗义,逞凶斗狠,入行伍之后,沙场搏杀也难免受伤。但是,现在给他破相的,竟然是一个乳臭未干,稚气未脱的黄口小儿!
那小将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这西北边陲,条件恶劣,此间男子大多粗犷结实。但此子于威武中见秀气,剽悍中见俊朗,着一身锃亮的铠甲,穿一领西川红锦战袍,真个花团锦绣!
没错,西凉锦马超是也!
遭这偷袭,马腾已寻不见,而马超一击得手以后也是马不停蹄混杂在溃骑之中。吕布只得把满腔怨忿撒在了溃兵身上……
此战,马腾损失不小,再加上关中豪强们对他颇有怨言,因此不敢再呆在金城,收拢败军退回了武威。
直到这时,曹操才出来作和事佬,两头安抚,又向他们传达了朝廷和袁绍的意思,劝诫他们就此罢手,莫再动干戈。马韩两家动武时,没谁鸟他这个坐镇长安的司隶校尉,这会儿倒都表示,我是给你曹孟德面子啊,不然……哼哼。
长安,司隶校尉曹操衙署。
按说,司隶校尉的治所应该在洛阳,但经历董卓之乱后,洛阳已成为一片废墟,尤其严重的是当初董卓还将洛阳方圆二百里的人口全部强行迁往长安。这直接导致了大汉的东都沦为飞禽走兽的乐园。
有鉴于此,曹操出任司隶校尉以后,实在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将治所定在长安。虽说长安也是破城一座,可好歹有人……
不得不说,阿瞒哥选择留在关中实在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历史上,他真正谈得上“崛起”,不是第一次剿黄巾,也不是加入关东军阀联合讨董,而是在联军内讧之后,他被济北相鲍信等人“迎”为“兖州牧”开始。
正是在“兖州牧”任上,曹操击败了死灰复燃的青州黄巾,获降卒三十余万,人口百余万,这就是他麾下著名的“青州军”之由来。也是他日后讨伐江东孙氏时号称“百万雄兵”的底气所在。
现在呢?
关中地区虽说曾经是“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但西汉末年以来,该地区常年遭受兵祸,以至于汉光武帝刘秀再造河山以后,只能选择在洛阳安家。
前些年,马腾韩遂造反,兵威迫近关中,闹腾了一回;董卓西迁,再闹一回。曹操上任司隶校尉以后,大略地摸查了一下户口。他辖下诸郡,除开河内河东这两郡因为贼寇肆掠不便调查以外,其他如左冯翊、右扶风、弘农郡、京兆尹、河南尹,总共加起来,二十万户不到。按平均每户六丁计算,也才将近一百二十万口。
要知道,原来的历史上他光是收降青州黄巾,就得人口百余万。不过,他这个统计里面,不包含被他编为“军户”的,被董卓从洛阳地区强行迁来的“流民”。
人少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得面对关中群雄。
提起汉末西北军阀,人们往往只想到韩遂马腾,其实,自灵帝以来,西北战事不断,到目前为止,形成的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不下十数个。而且这些人全是属于那种脑后长反骨的,连汉廷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你曹操?
一群人十数个,打衙署外朝里走,个个灰头土脸,就跟刚下了田似的。
最前头那个身材短小,却步伐最快的,不是曹操是谁?想阿瞒哥虽然算不得魁伟,也称不得英俊,但之前不管是剿黄巾,还是讨董卓,那至少气质是过人一筹的。现在这模样,他也看不出来有什么气质啊?
他尚且如此,后头的如荀攸曹仁等辈就不提了。话说,这群人是出去玩了泥巴回来?
到了堂外,曹操将那泥鞋一脱,浑身抖几抖,抖下几斤泥来,风一般卷进堂内,还没坐下便叫拿水来。
长饮一气后,他喘息片刻,望着一众风尘仆仆的部下,大笑。
“主公笑什么?”荀攸拍着衣摆,随口问道。
“我是高兴。”曹操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这趟虽然辛苦,但总算没白走。照目前这个形势,秋收以后,光是长安周边,收成就不是个小数目。”
荀攸叹口气:“有粮,就什么都好办了。”
刚说没几句,堂外转进一人,正当初南军撤退时,选择留在关中辅助曹操的前北军中侯,何颙何伯求。他脚刚跨进门槛就愣住了,哪来的一群庄稼汉?
曹操看他那神情,笑道:“伯求莫怕,都是熟人。”
众人都笑,何颙这才上得前去:“曹公若是再不回来,在下便要派人去请了。”
一听这话,曹操脸上笑容尽敛,关中乃事非之地,是不是又有谁打起来了?他去问时,何颙却答道:“袁公使者已在馆驿中住了两天。”
荀公达眉头一皱:“是袁公使者,还是朝廷使者?”
“袁公使者。”
既然不是朝廷使节,那就说明是为私事而来。怪了,本初如今执掌朝堂,他能有什么私事来找我?
“请来相见。”
何颙面露难色:“这个,恐怕还是曹公亲自去见为宜。”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个意思?若说是朝廷使者,让曹公亲自去见还说得过去。你为私而来,是不是太托大了?哪怕袁本初如今权势熏天,但曹公可不是外人。
曹操眼睛眯成一条缝:“让我亲自去见?来的是许攸?”
何颙大感意外:“曹公如何得知?”
一听真是许攸,曹操反倒释然了,许子远就这德性,打从认识他那天开始就知道这人好显摆。再者,他代表本初个人而来,恐怕是有些不太方便让外人知道的事情,衙署不如馆驿里好说话。
一念到此,便命部下们各回岗位,只带荀攸荀公达与他一道,出了衙署投馆驿而去。
当时,长安城里虽经他励精图治,但毕竟破坏太过严重,恢复得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因此往往走过一条街,也难碰到三五个行人。
到了馆驿,曹荀二人刚下马就被卫兵拦住了。
“怎么?我进馆驿还要通报?”曹操大概是没看出来,这些士卒可不是他的。
那里头有个小军官,机灵些,听对方的口气不小,因此客气地问道:“没教阁下是……”
曹操笑了,荀攸在旁道:“此乃司隶校尉曹公。”
那军官骇了一跳,赶紧闪到一旁躬身作请,心里头却嘀咕,曹公怎么这副模样,莫非长安日子不好过,连他也需要亲自下田耕作?
曹荀二人昂然而入,进到里头驿官才迎出来,问他外头的卫兵怎么回事,答说是使者的卫队。
曹操与许攸是多年的朋友,也没介意这事,当下便叫驿官领路。那驿官想来是这两天受了气,现在看到主公了,陡然觉得有了主心骨,到许攸堂外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曹公到。”
话音方落,里头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孟德来了?”
曹操方进门槛,许攸就迎了出来,两人小眼望小眼,许攸大惊失色:“孟德,你这是怎么了?”
“哈哈,子远莫怕,真该换身衣裳再来见你。”
许攸哭笑不得:“你这是哪是换身衣裳的事?你这……啧啧。”两人笑着平作了揖,许攸又跟荀攸打个招呼,便请里头坐了。
“子远,委屈你了。”曹操一坐下就表示抱歉。
许攸上下打量他和荀公达,叹息道:“你堂堂司隶校尉都这模样了,我还能说什么?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谁说不是?罢罢罢,咱们许久未见,不提这些扫兴的事情。子远,怎么,我听说你现在俨然已是本初的谋主?”
许攸八字胡颤两颤,小眼笑得一眯:“你这话说得,什么叫俨然?我还你不知道么?这把剑也就佩着装饰,防身都谈不上,也就只能动动脑子了。”话虽如此说,但脸上得意之色却是掩饰不住的。
又说一会儿闲话,曹操听这小伙伴吹得有点快没边了,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对了,子远,你这次来有什么要紧的事?”
提起这个许攸还有些不痛快:“事倒是有,只是本初这个人啊你也了解,一着急便轻重不分。你说来一趟关中谁来不是来?他非得让我亲自来不可。主意是我出,腿还得我跑,唉……”
曹操听他这口气,知道事情小不了,便催促他说正事。
说到正事,许攸便没那么轻松了,一时还不知语从何起。好半晌才知道:“孟德你该知道朝廷发兵河北之事?”
“听说了,结果如何?”
“结果……不太好。”
曹孟德脸色微变,怎么着?战局不顺?难道要我出兵?看向荀攸时,后者轻轻摇头,示意他别搭茬。
许攸等片刻,见他两个都不应声,倒没疑有他,叹道:“本来一切都在算计之中,淳于琼率军顺利渡河进入魏郡,甚至一度就要攻破邺城。哪知,朱广竟于此时赶了回来。”
曹操不回应,荀攸问道:“朱将军北上攻打幽州,那公孙瓒燕地名将,也不是等闲之辈,能让他轻易脱身?”
听了这话,许攸大大地不以为然:“就别提什么燕地名将了!据说朱广兵临城下了,那公孙伯珪都还茫然不知,让人家打得差点仅以身免!”
荀攸变了脸色:“这怎么可能?”
曹操轻笑:“朱广能打,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咱们都亲眼见识过的。”
许攸点点头:“是啊,那厮不光自己勇力绝伦,麾下将士也是剽悍善战。我还以为够看得起他了,结果还是小觑了这并州游侠。”
曹操笑而不语,还把他当游侠?你梳理一下朱广崛起的线索,那是个游侠所为么?
荀攸见他半天没说到重点,问道:“战果终究如何?”
“唉,两军战于平阳,淳于琼全军覆没。”
此话一出,便连曹操也觉得不可思议了。据说本初除从许都调数万精兵以外,尚有兖州青州两军相助,全军覆没?朱广再能打,怕还没有这个本事吧?
正疑惑时,许攸便给出了谜底:“事情坏就坏在公路身上。”当下,把袁术观望不救一事一说,曹操便不觉得奇怪了。袁绍袁术两兄弟决裂,他并不意外。
可说了这么多,许攸还是没有道出来意。偏生曹操和荀攸两个又都是沉得住气的,你不说,我也不问。
最后,还是许子远主动道:“孟德,你还记得高干么?”
“高干?”猛一听这句,只觉得有印象,但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来。哦,是了,本初的外甥,很聪慧的一孩子,以前见过几次。“他怎么了?”
“高干就在淳于琼军中。”
话说到这里,荀攸或许还摸不清对方的底,但曹操已经有些眉目了。本初在袁家,最开始并不受重视,只有两个人跟他要好,其中一个就是高干的母亲。因此,本初极为疼爱这个外甥,说当亲儿子一样也不为过。
但他还有一件事情闹不明白,遂问道:“淳于琼所部所谓‘全军覆没’指的是?”
“除战损外,其余的,大概都被俘了。”
曹操听到此处,心中已然有数:“本初疼爱外甥,誓必是要营救的。可处在他的位置,又不可能对朱广妥协示弱。而他又知道我昔年于朱广有些交情,所以想让我出面修书一封给朱子昂,让他看在我的情份上,把人放还?”
许攸频频点头:“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那本初和子远凭什么认为朱广会卖我这情面?他北击公孙,南败淳于,如今声势正隆。我当年于他是有些恩惠,但人家如今贵为左将军督冀州事,未必还记得。”
“这倒未必,我观朱广行事,还算是个重情义之人。你昔年提携过他,这点小事难道还成问题?再说,也不让他白放,我此行带了些财货,孟德转交给他。”说罢,不忘嘱咐一句“就说是你给的。”
曹操一时不语,思之再三,还是答应下来。此事于公于私,他都义不容辞。再说袁绍如今执掌朝堂,他派许攸亲自来,根本容不得自己推托。
许攸见他同意,又提醒道:“既如此,便请孟德今日便修书,立即派人前往河北。”
曹操应下,又谈一阵,便与荀攸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荀攸见他面有忧色,问道:“主公何故如此?”
“我是在担心,朱广若不放人,又或者,人已然不测,如之奈何?”
荀攸淡然一笑:“若已然遭逢不测,须怪不得主公。若他不肯放人,也与主公无关。不过,我认为子远有一句话还是说得对。在洛阳时,我与朱子昂虽然算不得有多深的交情,但看得出来,此人还算重情义。再者,只要人还在,他十有**会放。毕竟,淳于琼等人是以天子之师的名义出征,朱广或杀或扣,都不太好。不如与主公作个人情,还能得实惠,岂不两全齐美?”
曹操听罢,点头道:“是。公达你看,派何人前往河北为宜?”
“这……显而易见吧?”
五月,河北,邺城。
朱广正指挥着士兵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器具,来接住屋顶上漏下来的雨水。
按说堂堂左将军,冀州之主,不该如此狼狈。但也着实没有办法,邺城原本并没有左将军的官邸,因此他这幕府一开始就是设在民宅中的。上午开始下大雨,他这前头幕府,后头私宅,到处都在漏。
他与甄宓夫妻二人,一个在前头指挥士兵,一个在后头指挥仆人。
眼看着代表冀州最高权力中心的左将军幕府正堂,搞得跟开饭店似的,这里一个盆,那里一个缸,朱将军突然笑了起来。
一名假佐正抢救文书,见状问道:“主公笑什么?”
“我是笑自己能带着千军万马南征北战,却让一场雨搞得如此狼狈。”
话刚说到这儿,便听背后一屋碎响,回头一看,哭笑不得。原来是总幕中郎将贾诩进门时没留意,一脚踩在瓦盆里。盆也碎了,水也洒了。
贾文和却不顾,一步一脚印匆匆上前道:“主公,找到了。”
“什么?”
“高干。”“哦?怎么找到的?”“当日平阳战后,淳于琼心知不保,便让他易装化名混入士卒之中。若非有人举报,还真不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