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刷刷一片人头落地,几十家被抄了个底朝天,数百口原来过得富足体面之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产者,而且被迁出原籍,加入了河北的屯田大军。
朱广入主冀州以来,这是首次大规模治理各种不服。消息传开,对于九郡的士族豪强们震慑可想而知。又尤其是那些拥有“河南关系”的人家,更是风声鹤唳,惶恐难安。纷纷打听,这把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脑袋上来。
就这么胆战心惊地等到年底,朱将军似乎没有“起底”的打算。而且冀州刺史田丰在年底巡视各郡的行程中,还专门约谈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事后传出的消息称,田使君亲口表示,这次“专案”已经大致结束,应该不会再扩大。
如此含糊的表态,怎能安人心?那些被约谈的,算是过了关。被晾在一边的,只能主动透过各种关系和渠道,向邺城表明自己的态度。
极少数不愿作这种低姿态的人家,也发布了严厉的家族训令约束自己的子弟。按这局面看来,朱广两次击败朝廷的军队,更重创了黑山飞燕,且之前就已经打得公孙瓒大伤元气,他在冀州算是站稳脚根了。
当日黎阳一战,朱广浮桥会故旧,他自言“向天下喊出河北的声音”,其实就是一次政治宣言。他事先并没有跟幕僚商量,但事后,却得到了贾诩田丰等人的赞同,认为非常必要。
为什么?
袁绍执掌朝政,挟天子令诸侯,政治上的优势就不说了。尤其重要的一点,他就此掌握了言话语。比如进军河北之前,就广发檄文,将挽狂澜于既倒,持大厦之将倾的朱三直接打成了反国之贼。
这就等于朝廷,或者说袁绍集团跟河北的正式决裂,没有留任何余地。
如果河北没有任何表态,那“反贼”的帽子你就戴定了。朱广于浮桥上的表态,则是有力的反击。
一方面替自己辩白,另一方面将“窃国大盗”的帽子扣还袁绍。而且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诉求,就两点,迎太后还宫,请天子亲政。
恰恰这两件事情都是袁绍不可能办到的。迎太后还宫,则意味着又要她临朝称制,请天子亲政,则意味着奉还权柄。他怎么舍得?
贾诩曾问过朱广,怎么会突然想起干这件事情。后者回答他,舆论很重要,宣传很重要。
战事结束,在中郎将张辽率军回到自己防区以前,朱广举起了***的宴会,***行赏。本来这次击退袁绍,对他来讲至关重要,大规模提拔奖励部属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他自己目前的正式头衔,仍旧是“左将军督冀州事”,且又不愿意按照部分幕僚的建议自提官爵,这样一来,在麾下已有三名中郎将,多名校尉的情况下,就不便再擢升部属官衔了。
因此这次奖励,主要以物质为主。比如张辽,除了钱财田产之外,只在他的中郎将官衔前加了“典军”二字。高顺因为被困于黎阳多时,导致袁军直扑邺城,虽然并不是他主观过错,且最后一战还颇有功劳,但朱广对他并没有任何奖励,甚至还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赏罚分明,这是统军最基本的要领,必须一视同仁。
事实上,黎阳追击结束之后,高顺一直闷闷不乐,心怀愧疚。直到被处罚,才稍稍释怀。
总而言之,打退袁绍这次亲征,河北军士气大振,民心亦得到鼓舞,对于冀州本土那些骑墙的,有二心的,更是一次严厉的震慑。此外,俘虏袁军,黑山军降卒数以万计,夺得粮草器械等物资无算,也增强了自身的实力。
至此,无论哪方面看,朱广都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冀州话事人。要是再能拿下幽州公孙瓒,那就简直可以自称“北霸天”了。不过朱广向来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不太在意虚名,私下里他曾经告诉齐周,“左将军”这个头衔,他打算一直顶下去。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世道就是这现实。
是年十二月,河南,洛阳。
这里,是大汉的京师,哪怕到了今天,名义上它仍旧是。仅仅在数年之前,它的巍峨,它的繁华,以及它周边地区的兴盛,都绝冠天下,让无数人心驰神往。
作为穿越者的朱广,第一次目睹它的真容时,也感叹说,看了那么多城乡结合部,洛阳就算让他感受一把古代中国的庄严。
可是,董卓一把火,彻底焚毁了洛阳延续数百乃至上千年的荣光。更让人神共愤的是,在他的淫威之下,洛阳周边二百里为之一空!
时至今日,昔日的城郭已经崩塌,无数的村庄更是被掩没在荒草之中,任凭野兽出没。依稀还能辩认出痕迹的道路上,死难者的遗骸无人收敛,由得风吹日晒。
如果说前些日子袁术进攻徐州,将一片乐土翻作了修罗场,那这里,就是十八层地狱。
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这是四百年后,李密讨伐杨广的檄文中,流传千石的名句。提前用在董卓身上,丝毫不为过。
后将军卢植担任河南尹后,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地在努力恢复。然而董卓刨的天坑实在太大,填不了的。
那场灾难之前,河南尹辖区,包括洛阳在内,人口有九十万。光是洛阳城镇居民,就有三十万之多。
现在还剩多少?
据卢植派员清查统计,洛阳城内,常住居民,只有两百余户,一千余人。而且这些人还不是自发聚居在这里,董卓一把火把洛阳烧得面目全非,后来许都派人在太庙的“遗址”上拾掇拾掇,支几个棚,砌几堵墙,让刘氏祖先不至于魂无所栖。
这两百余户,一千余人就是守太庙宫室的残垣断壁。不用交税,还有补贴,否则,只有鬼愿意拿这城市户口。
这日,天寒地冻。
洛阳就如同一座死城,毫无生气,城郊甚至看不见一个人影。
下午时分,打从南面传来马蹄声,这让正在长草的城上头嬉戏的几名顽童非常兴奋,都伸长了脖子张望。不多时,只见十数骑从杂草没过膝的驿道上向城内奔来,离着城门洞还有两三里地便下马步行。
等到距离近些,儿童们发现这群人都携带刀枪弓箭,到底还是记得大人的嘱咐,赶紧下了城墙回家。
十余人中,当先一个,身长七尺有余,年约而立,别看他牵着马,配着剑,但身上所穿冬衣虽浆洗得干净,却陈旧不堪,边角多处磨破。按说这形象算得寒酸,可他偏生外貌异于常人。剑眉挺鼻,耳大手长,颌下蓄着短须,此时双唇紧抿,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中,竟露出几分哀伤。
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人。
高的那个身高八尺还有余,卧蚕眉,丹凤眼,面如重枣,长须及胸,手提大刀一柄,威风凛凛!
稍矮那位简直令人望而生畏,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手持一条蛇矛,全身上下就透着一个字,猛!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看你一眼,就好似在问你怕不怕!
这三人都是相貌堂堂,令人不敢轻视。但后头那十几个武装随从,就实在磕碜点。有人穿了半片身甲,有人只戴着个皮盔,把他们十几个全扒了,估计也凑不出两套完整的装备来。
不消问,长手大耳之人,便是现任梁县长的刘备刘玄德。身后两位是他义弟,关羽关云长,张飞张翼德。
这次刘备是奉了自己老师卢植之命,前去京县相见。正行走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洛阳城墙,面上哀伤已经掩饰不住。
“兄长?”张飞差点撞上他,方想询问时,却被二哥关羽拦下。
好一阵后,刘备才叹了口气,轻声道:“进城。”
一进洛阳城,仿佛鬼门关。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瓦砾成堆,当年那场大火给这座城市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十余人行走于旧日街道,见如此凄凉萧索之景象,谁不唏嘘?便连马儿似乎都受到了感染,发出低低的悲鸣……
刘备,历史上作为三国蜀汉的建立者,有许多的头衔流传后世。刘皇叔、刘豫州、刘使君、先主、昭烈帝……或是正史记载,或是小说家言,但最响亮的,无疑是“皇叔”。
大耳哥究竟是不是皇叔,不好说,毕竟史料上没有相关记载,但是他“汉室宗亲”的身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后世有评论说他自称“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阁下玄孙”是炒作,是自抬身价,博人眼球。
这应该不至于。
首先,刘邦建立汉朝到刘备进洛阳城这一年,已经将近四百年时间了。刘氏子孙开枝散叶,已不知有多少苗裔。其次,就拿中山靖王刘胜来说,他光儿子就生了一百二十多个!这一代代往下繁衍,五毛就给俩!还值什么钱?
或许有人说,正是因为刘胜儿子多,冒充他的后代一般人也无从考证。但问题是,整个汉末三国时期,正史上也没有记载说哪个敌人质疑过刘备“汉室宗亲”的身份。别人不管,曹操后来占据了整个北方,包括刘备的老家,如果说大耳哥的身份有问题,他“摸金校尉”祖坟都能都人刨个底朝天,还扒不出来你身份造假?
因此,宗亲是真,皇叔未必。
有鉴于此,你想想作为刘氏后裔,又胸怀匡扶汉室之志,看到祖先经营的帝都洛阳残败至此,心里能好受?
路过南北两宫时,见宫墙坍塌,那镇门之兽碎作一地,天子所行台阶之上杂草丛生,玄德竟不忍多看。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洛阳,但仍旧难免触景伤怀。
一行人来到太庙遗址,残壁瓦砾之前,有草堂数间,里头供奉的,便是历代汉帝神位。因有专人守护清扫,稍显整洁一些。
但今日天寒,守太庙之人竟也不知所踪。
刘备默然无语,只示意随从取来自梁县携带的供品,在石案上设香祭祀。
关羽张飞知他心思,跪拜大礼毕,肃立于身后,而那十几名随从显然更在意自己的疲倦和饥饿,对历代先帝缺乏敬畏。因刘备久不出来,他们在外头又冷又饿,便跺脚的跺脚,呵气的呵气,寻思着一会儿该找人家要口热乎的吃啊……
“云长,翼德,你们先带士卒去找些饮食,不必管我。”刘备头也不回。关张领命欲走,他又提醒道“不可扰民,更不可强取,此间百姓着实不易。”
“诺。”
两位义弟一走,他突然一声叹息,那份沉重,倒不像是在舒解,而是实在承受不住了……
面前,是历代汉帝的神位,从高祖看到灵帝,他是越看越冷,身冷,心更冷。
冷的是高祖创汉,光武中兴,四百年的基业难道就这么完了?
更冷的是,自己有心匡扶汉室,恢复太平,可惜辗转各处,奋斗数年,却几乎是一事无成!当初黄巾作乱,自己与两位义弟投身疆场,平定祸乱之后,就得授县尉。七年过去了,如今倒落得受老师庇护,在穷乡僻壤作个小小县长。
老师来信说,袁绍恨他上表,已免去他后将军,河南尹的职务,顶个太尉的虚名,要召去洛阳闲置。虽明知此去无回,但袁绍以天子名义发布诏书,身为汉臣,不得不从,离别之前,希望再见自己一面。老师一去职,自己这个县长恐怕也做不长久,天下之大,竟没有容身之所,立足之地?
念及此处,悲从中来,不自觉间已泪流满面……
良久,他牵袖拭去泪痕,又是一声叹息。这一叹,却轻松许多,倒像是卸下心头重负?
且不说孟子“天将降大任”之语,只说一人。
他也不过是游侠出身,黄巾乱平后,亦只县尉而已,如今却据有冀州,兵强马壮,袁绍两次对其用兵,前次全军覆没,此次亲征也无功而返!更闻他于大河浮桥之上,南北万军之前,晓谕天下!命袁绍迎还太后,奉还大政,如若不然,起兵勤王!
如今四海之内,有谁敢在袁绍面前说这样硬气的话!朱子昂,可称得当世英雄之一!
我,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阁下玄孙,匡扶汉室之责任,较他人犹重!朱广能做到,我为何不能!时机!时机!缺的就是时机!再苦再难,咬牙忍住,时机一到,我终究要叫天下人晓得,刘氏子孙,并非全是此二人之类!
瞄一眼恒灵二帝神位,刘备将牙一咬,转身大步而出。
远在河北的朱广若得知玄德此时心境,只怕是哭笑不得。只因他之前每遇困局时,也时常想着,再苦再难,你能难得过历史上的刘备?人家剿黄巾就起事了,颠沛流离,寄人篱下,足足奋斗了二十四年,才真正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迎来了转机。
他大概不会想到,刘备在眼前几乎看不到任何光明的情况下,同样以他来自勉。
说回洛阳,刘备出了太庙,与关张二弟及士卒向居民置换些饮食用毕,便匆匆投京县而去。
河南尹的治所本该在洛阳城内,为何去京县?只因董卓迁都长安时,将洛阳周边二百里内人口尽迁,房屋尽毁,卢植上任后,便只能将治所设在受损较小的京县。
刘备一行人,又行了两日,才到京县地界。当时,卢植以为他赶不到,便已经交割了公务,收拾了行装准备赴许都了。
“弟子刘备,叩见恩师!”卢植住所内,刘备大礼参拜。
记得卢植在河北与朱广作别时,还是神采奕奕,这才几年?竟好似油尽灯枯一般!他本想上前亲手扶起学生,一弯腰便不行了,喘息道:“快,起来说话。”
刘备拉着老师的手一起身,一定睛,立时红了眼圈:“老师……”
卢植连连点头,示意什么都不必说,我都理解。
师生二人坐定之后,卢子干显得比较着急:“为师今天就得动身,原以为等不到你,咳咳。”
一阵咳嗽,听得刘备揪心,刚要说话,却见老师摆手。
缓过劲来后,卢植吃力道:“玄德,我这一走,是有去无回。袁绍当不至于杀我,但我这老弱之躯恐怕也撑不了几天。今日一别,再会无期,有几句话我要吩咐你。”
刘备掉下泪来,俯首道:“请恩师示下。”
卢植颤抖着手端起耳杯喝了口酒,一时不语,估计年纪大又病重,思维不是太清楚。
“国事,我已无能为力。家事,我已经嘱咐妥当。就是你,我还有些牵挂。我这些学生里,如今说有些出息的,也就是伯珪和士安。但这两个,偏生还敌对着。”
刘备惭愧不已。
“你不必如此!”卢植突然提高音量。“你将来的成就,不是他两个可以相提并论的!”
刘备闻听此言,感动不已,估计现在谁都瞧不起我刘备,只有老师,我的恩师呐,你才最了解……
“如果,能成的话。”卢植补的这句话让自己的弟子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你老人家这是在鼓励我么?“你的志向,老师清楚。你并非没有才干,而是没有机会。我一去职,估计你的县长也做不了了,我思前想后,还是建议你去河北,投奔朱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