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沈绰一直呆在大桐县,随工作组跑遍了周边的乡镇,周五那天一早,学院工作组出发去最后一站,大桐县下辖的三原乡,——沈绰的老家。
车开过去要将近四十分钟,起得太早沈绰靠座椅迷糊间又睡了一觉,睡意昏沉时,一些不那么愉快的记忆不经意地闯进梦境里。
那些怨怼、叱骂,愤怒扭曲的脸,和皮带落到身上时的屈辱,淡忘了十几年的往事,忽然又清晰深刻地浮现出来。
车停下时沈绰睁开眼,恍惚出神片刻,看向车窗外,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三原乡。
三原乡地方很小,三步就能碰到一个熟人,这也是沈绰不愿意回来的原因。
但已经到了这里,他只能硬着头皮下车。
之后又是一整天忙碌的行程,跟领导开会、举办爱心捐书活动、为乡民科普一些简单的科学常识。
下午他们还去当地的供电厂转了一圈,临走前沈绰再次被熟人认出来,对方是这供电厂里的一名老工人,打量他半天上来问:“沈家三娃子,你还记得我不?我是住在你家隔壁的王叔。”
沈绰没法装作不认识,脸上挤出笑跟人问候。
然后对方便告诉他,他大哥也在这里上班,甚至不等沈绰多说,立刻便去把人叫了来。
沈绰想走已经来不及,被他哥拉去了厂里的宿舍单独说话。
十几年没见,沈绰对着自己亲哥也只觉得陌生,进门停步在门边,有些拘谨,干巴巴地叫了一句:“大哥。”
沈明一样不是话多的人,点了点头,给他倒水:“宿舍里有些乱,平时就我一个人住这里,周末放假才回家。”
沈绰接过水喝了一口,握着水杯不知道能说什么。
沉默了一阵,沈明问他:“……你这些年在外头,过得还好吗?”
沈绰:“嗯,还行。”
“你要不跟我回家去看看吧,”沈明提议,“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总得去家里看一看,吃顿饭。”
沈绰下意识地抵触:“爸跟妈不会乐意我回去的。”
“都十几年了,”沈明说,“他们也早消气了,你做儿子的别跟他们置气,说几句软话,事情就过去了。”
沈绰却不觉得他爸那样的脾气,这事能够过去,或许他一天不改掉自己的“毛病”,这事一辈子都过不去。
沈明再次劝他:“跟我回去吧,人总是要回家的。”
沈绰没有立刻回答,想到裴廷约说的那句“乐意就回家看看,不乐意就当没有这门亲戚”,忽然间就放松了下来。
“好,我跟你回去看看。”
田院长和其他同事们先一步回了县里,沈绰单独留下,他去附近银行取了些现金,又买了几个红包,既然要回去,家里还有一堆小辈,总不能空着手去。
烟酒水果也都买了些,当是走亲戚。
他家里在村子上,路有些不好走,坐公交车过去还要将近半小时,再走一段路。
下车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沈明开了手电筒,沈绰跟在他身后,有意放慢脚步,打量四周。
这里跟当年他离开时几乎没什么变化,变的或许只是他的心境。
被赶出家门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冬日夜晚,那时他还在上高三,因为他爸的一顿闹,他和庄赫的事情在学校人尽皆知,庄赫退了学,他回去学校没见到人,才听人说庄赫被家长带去了大城市,后来又出了国。
剩下他一个,家里回不去,校方怕影响其他同学,也不希望他再去学校,好在那时还有个住在县里的表舅收留他,高三最后几个月他把自己反锁在那间仓库一样的平房里苦读,最终考上了淮大。
现在想想,这么多年他一直放不下的,很难说究竟是从前那个人,还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到了。”沈明小声说。
沈绰抬头,看到路的尽头亮着灯的院子,孩童的笑声和大人的喝骂声不时传来。
“跟我进去吧。”
沈明先前就打电话回来说了,家里老二沈平带着老婆和几个孩子出来迎接。
见到沈绰,沈平激动地拍了拍他肩膀:“回来啦……”
别的便也说不出来。
沈明帮沈绰介绍家里其他人,两个嫂子都是沈绰离家后才进的门,老实巴交的农村妇人,看着都挺和善,沈绰主动问候了她们,又给几个孩子发了红包。
小孩们最是好哄,拿了红包,很快一口一句地叫他小叔。
说这几句话耽搁了点时间,院子里响起他们爸的喝声:“一直在外头说什么说!还不都滚进来,几点了还不吃饭!”
沈绰跟着其他人一起进门,他妈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站在堂屋门边打量了他两眼,转身又进去了。
他爸坐在一旁抽烟,并不理他。
沈绰上前搁下带来的礼,叫了一句:“爸。”
沈老头斜着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也起身进去了堂屋里。
沈明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没事,先进去吃饭吧。”
从进门到沈绰坐下,他爸妈都没有开口跟他说过一句话,即便他主动打了招呼。
饭桌上只有小孩子叽叽喳喳的闹声,大人们都有些不尴不尬。
不想冷了场,沈明一边给沈绰夹菜一边问他:“你现在是淮大的老师是吗?”
“嗯,”沈绰点头,“毕业后一直留在淮大工作。”
沈平闻言感叹道:“还是小弟你最有本事,从小就读书好,现在都当大学老师了。”
“是啊,”沈明也颇欣慰地说,“他今天跟淮大其他老师一起来我们这里搞活动,我厂里工友听说了都说他有出息。”
沈平顺势在他们爸妈面前说:“爸妈你们看到了,小弟现在是大学教授,说出去你们脸上也有面子,多好啊。”
老头子依旧冷着脸不开口,他们妈又多打量了沈绰两眼,问:“你也三十了吧,成家了吗?”
“妈……”
沈明想打断她,她老人家却不吃这一套,盯着沈绰:“你两个哥哥都是二十出头就结了婚,你大侄子今年都十一岁了,你呢?娶老婆了没有?”
沈绰平静说:“没有。”
他们妈接着问:“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越是被逼问,沈绰反而越镇定,说了实话:“我有男朋友,我们在国外领了证。”
“什么男朋友!”沈老头猛地一拍桌子,碗上的筷子被震飞,“你在说什么不要脸的屁话!”
年纪小的孩子被这一下吓得哇哇哭,两个嫂子赶紧把小孩子们带走。
沈绰本来就没什么胃口,便也搁了筷子,不躲不闪地迎视向他爸:“我说的是实话。”
“你再说一遍!”
沈绰摇头:“爸,我回来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
“那你回来做什么?!”沈老头破口大骂,“我说了你要是不改了你这不要脸的臭毛病!就死在外头都别回来!你现在回来做什么?!又想气死我一回不成?!”
沈明和沈平手忙脚乱地劝架,沈老头根本不听他们的,冲着沈绰怒目而视。
他们妈也哭了起来:“你怎么还是这样?都这么多年了这毛病都不能改,你还回来,回来做什么!让村子里那些人又笑话我们,让我们抬不起头来吗?”
沈绰站了起来:“抱歉,我今天不该来,打扰你们了。”
沈老头脚上还有石膏,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或许是觉得沈绰比当年翅膀硬了,被他的态度刺激,直接掀了饭桌。
“砰”一声巨响,锅碗瓢盆摔落一地。
“爸!”沈明急了,“你别这样!”
沈绰退得快,没被砸到,但依旧有汤汁溅上了他的鞋,他低头看了看,心生厌烦。
不该来的,这样的亲戚,确实不要也罢。
转身出门时,沈老头扔过来的板凳砸中了他后背,吃痛让沈绰往前趔趄了两步,他没有回头,又忍痛挺起肩膀,坚持走了出去。
当年从这里走出去是狼狈落魄,今夜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最后那一点不甘心他也彻底放下了。
“小弟!”
沈明着急追出来,沈绰停步,神情依旧平静:“我手机快没电了,你借个手电筒给我吧。”
沈明问他:“你一定要走吗?”
沈绰:“你也看到了,他们都不乐意见我,算了吧,免得大家都不痛快。”
“但是……”
“我今天来本就是想彻底断了自己的念想,这样也挺好。”沈绰说。
沈明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劝,打开手电筒:“我送你出去。”
他们一起沿着来时的那条田间小道回去,沈明闷头走了一段,问沈绰:“你说的男朋友……是从前那个人?”
“不是,”沈绰笑了下,“怎么可能是啊,都这么多年了。”
沈明:“……也是,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好吗?”
沈绰想了想,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哥这个问题,裴廷约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定义不了,裴廷约对他到底好不好他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孤单太久了,碰到这么一个人,轻易沦陷。
“他是一个,又好又坏的人。”沈绰说。
沈明听得不是很明白,沈绰不想多说:“算了,哥你别问了,我自己有数的,他要是好我就跟他好,他要是不好了,我会自己走,不用担心。”
沈明只能放下心,将他送到外头马路上,沈绰已经看到前方的公交站台:“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沈明有些不舍和难过,大概是知道这之后他们兄弟也很难再见面了。
沈绰坚持问他要了他们爸妈的银行卡账号,该尽的义务他会尽,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个家,他以后不会再回来。
沈明回去后,沈绰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对方背影走远,手电筒的光亮也再看不见。
他看了眼手机时间,快八点了。
裴廷约一小时前发来条消息,问他在哪。
天太冷,沈绰不愿打字,握着手机回复语音:“碰到我哥跟他回了家,刚吃完饭,现在准备回去了。”
马路对面有车灯闪动,沈绰没怎么在意,继续看手机,几秒种后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倏然抬头。
奔驰车在对面街边停车,车上下来的人也握着手机在回复语音,另只手插在大衣兜里,停步在路边,看向马路这边的他。
沈绰愣住,手机里新的语音消息进来,他下意识点开。
裴廷约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是自己打算回去,还是被轰出了家门?”
听着这熟悉的低而沉还带了点揶揄的嗓音,沈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回视向他。
隔着一条马路,他们的目光纠缠着。
公交车缓慢驶过,沈绰眨眼,看到那个人依旧站在那里,确定了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裴廷约新的语音进来:“还不过来?”
沈绰大步走向他,裴廷约伸开双臂。
胸膛撞在一起,连同心跳的频率。
抱了片刻,裴廷约抬手一拍他的腰:“上车。”
坐进车中,沈绰激荡的心绪才逐渐平静,侧头盯着身边人,问他:“你怎么来了这?你知道我家在这里?”
“傍晚就过来了,”裴廷约说,“去你住的酒店问,说你们今天来了三原乡,我猜你肯定会回家,按着你户口上原户籍迁入地找来的,这地方够偏的。”
沈绰:“那你到底来这做什么的?”
裴廷约看他一眼,说:“来避避风头,免得被人找麻烦。”
“避风头?”
“回头再跟你说。”
沈绰:“……哦。”
“你以为我是特地来找你?”
沈绰收回视线,故作正经:“没有。”
裴廷约却又点头:“嗯,也是特地来找你。”
意识到他又在逗自己玩儿,沈绰有点无奈:“裴廷约,你能不能别这么坏?”
裴廷约:“刚看到我高兴傻了?”
沈绰:“是啊,高兴傻了。”
他移开眼,静了半刻,说:“你来找我,我确实很高兴。”
裴廷约回头,对面过来的车灯悠悠滑过沈绰的眼,他的眼中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是认真在说,高兴。
“真的高兴?”
“嗯,很高兴。”
裴廷约的目光落回车前方:“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