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约

作者:白芥子

周三傍晚,工作结束沈绰又去了趟章睿民家,去拿前两天在这吃饭时落下的一份资料。

章睿民照旧留他吃晚饭,章潼今天竟然也回了家,但从进门起就一直躲房间里,谁也不理。

沈绰去厨房帮章睿民干活,章睿民小声说:“潼潼今天四点多就回来了,比我还早些,一回家就进了房间里,我去敲门她也不理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会儿你帮我问问她。”

沈绰答应下来:“好。”

晚饭已经做好,沈绰去敲章潼的门,半天房门从里头拉开一条缝,章潼的眼眶微红:“师兄……”

沈绰见状皱了皱眉,提醒她:“去洗把脸来吃饭,别让你爸担心。”

章潼咬住唇,犹豫过后听话去了洗手间。

饭桌上章潼一直默不作声,低着头扒饭,菜却没吃几口。

别说章睿民,连沈绰都觉得奇怪,以前章潼就算失恋都不是这副反应。

吃完晚饭,章睿民收拾桌子,沈绰叫住又准备回房去的章潼:“刚吃饱别一直窝房间里,我们去楼下散散步。”

章潼不太乐意,沈绰坚持:“走吧。”

章潼只得跟他下了楼。

走出楼道,沈绰开口:“说吧,到底碰上了什么事?”

章潼不太想说:“……师兄你还是别问了。”

沈绰其实已经从她的反应隐约猜到了:“是工作上的事?”

章潼低头沉默一阵,难堪道:“是。”

“出了什么事?”沈绰追问。

章潼吸了下鼻子,终于说:“一个新加坡客户要在法院立案的起诉文件出了问题,被立案庭退回来了,很低级的错误,但很可能导致案子因此超过诉讼时效,客户那边生了很大的气,现在团队里追究责任,明明不是我的错,却要我来背锅。”

沈绰闻言蹙眉:“为什么会要你背锅?”

“因为没有人承认,但客户一定要求做错事的人当面跟他们道歉,其实我知道,是刘茜,就是那个我跟你说过的关系户,是她最后弄错了文件,但她也不承认,她是所里大客户的女儿没人会说她,文件是我跟她一起经手的,所以要我来担责,要我去跟客户道歉。”章潼的语气逐渐不忿,这样的委屈她在所里没法说,现在只能当着沈绰的面发泄出来。

“裴廷约怎么说?”沈绰问。

“他什么都没说,”章潼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失望,“是他的助理叫我们几个开的会,然后单独跟我说的,我去他办公室想找他解释,但他没理我,早上出去后一直没再回所里。”

“也可能就是他的意思吧,”章潼说着自嘲道,“我没背景没后台,拿什么跟别人千金大小姐比,出了事才推我出来背锅。”

“不是你做的就不要去道歉,大不了辞职。”沈绰说。

章潼却摇头:“我也想辞职直接一走了之,但如果不去道歉,我这一年在所里就全白干了,再想去别家找工作都不容易,我只能自认倒霉。”

沈绰拿出手机,想问裴廷约,想了想又收起来。

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还是得一会儿当面问。

七点半,裴廷约见完客户,正在回家路上,收到沈绰发来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裴廷约回了个“马上”,那边便没再说别的。

他看了眼没有再亮起的手机屏幕,隐约觉得沈绰这样有些反常,但也没想太多。

二十分钟后裴廷约先到家,沈绰还没回。

他扔了外套,去冲了杯咖啡,有客上门。

来的人是蒋志和,进门时满面红光,像喝多了。

“刚跟人应酬,酒喝多了,路过你这,进来缓缓,”蒋志和走沙发里坐下,摆了下手,“免得现在回去被你师母看到,又要说我。”

裴廷约帮他泡了杯茶,搁茶几上:“主任年纪大了,以后喝酒还是悠着点,身体要紧。”

像是关心的话,他眼里却不见多少关心的意思。

蒋志和不爱听这个,或许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年纪大、不行了。

“今晚跟几个大客户一起吃饭,”蒋志和说,“他们说到你都赞不绝口,说是你帮他们解决了不少麻烦,有你帮忙他们赚钱都赚得更安心,你小子是越来越本事了。”

裴廷约语气平平:“酒桌上的客套话而已,我比主任还差得远。”

蒋志和握着茶杯,略浑浊的双眼盯着他一阵,灌了一大口茶下去。

裴廷约不动声色,帮加满水。

他向来知道蒋志和的心思,一方面蒋志和对有他这么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很得意,另一方面蒋志和年纪越大做很多事越来越力不从心后,对年富力强、能力超群的裴廷约又格外忌惮——

担心他不听话难以掌控,担心他自立门户反咬一口自己这个师父。

这种矛盾心理不必明说,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时都没再说话,裴廷约倒着水,忽然想起件很久以前的往事。

那时他刚开始独立接案子,有个合同纠纷案,委托人一开始直接找的蒋志和,但蒋志和觉得案情复杂,给的律师费也不多,赢面不大划不来,没肯接,最后是他转手接了。

那个时候他初出茅庐,委托人也不信任他,但他说服了对方,用对方开给蒋志和的律师费百分之一的价格,接下了那个案子。

蒋志和起初并没有不高兴,或许觉得让他吃一堑长一智也不错,还提点了他几句,但言语间透露的意思,确实认为那个案子赢不了。

裴廷约当然知道案子要赢不容易,但就是因为不容易,他才想接,他就是要出名,越难的案子越能让他达成目的。

结果一如他所愿,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委托人已经做好败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赢了那个官司,而且赢得很漂亮,帮委托人争取到了利益最大化,那之后他接到了生平第一份常年法律顾问合同,其他案源也陆续找上门。

那时周围人都恭维他名师出高徒,说他是蒋志和带出来的好徒弟,师父都不看好的案子竟然也能赢,必定前途无量。

蒋志和笑容堆满面,嘴上附和旁人夸着他,但裴廷约感觉得出,他不是真心的。

裴廷约有本事,蒋志和高兴,但太有本事,比他这个师父还行,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喝了,”蒋志和说,不再喝他的茶,“喝多了一会儿不停上厕所。”

裴廷约也不劝,他之前无意中看到过蒋志和的体检报告,知道蒋志和有点泌尿系统方面的疾病,当然他不会当面说出来。

“听陈鹏说,你有意把老刘公司的活让给他?”蒋志和忽然问。

裴廷约也坐回沙发里,抿了一口咖啡,很平淡地说:“是有这个想法。”

他下午才跟陈鹏提了一句,蒋志和这边立刻就知道了,裴廷约并不意外,陈鹏是他团队里的人,但更是蒋志和的人,是蒋志和光明正大放在他身边的“眼线”。

“为什么?”蒋志和面露些许不快,“你知道老刘很看重你的本事,你跟着我做他们公司顾问好几年了,怎么突然说不干就不干了,之前没听你提过,难道是因为昨天那事?”

“不是,”裴廷约平静解释,“今天突然发现跟他们公司的顾问合同快到期了,手里接的活太多,想放掉一点,反正有主任你在前面顶着,少了我也没关系,让给别人吧,陈鹏挺有本事的,我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

蒋志和盯着他的眼睛,裴廷约很镇定,在他这个师父面前也从不露怯,有时蒋志和甚至觉得他镇定过头了,在气势上已经隐隐压过了自己。

这种感觉让蒋志和十分不痛快。

“他到底还比不上你。”

“没有锻炼的机会也成长不起来,”裴廷约说,“从前主任肯放手让我去干,我当然也不会什么都自己揽着,不舍得给其他人机会。”

这话倒也没错,但蒋志和听着,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裴廷约的语气里带了嘲讽。

他更不痛快的是,裴廷约最近的种种动作,分明有慢慢抽身跟他划清界线的意思。

“你肯让出来,老刘他未必肯答应,我说了,他看重的是你的本事。”蒋志和道。

“只要有主任在,我或者其他人都一样,”裴廷约不怎么走心地恭维,“主任你才是所里的主心骨,那些大客户都是信任你,冲着你来的。”

他铁了心这么做,并不听劝,蒋志和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裴廷约就是这样,在他认为不重要的小事上,他可以顺着蒋志和,——蒋志和想要保住那位刘小姐的面子,他配合。

但其他的,蒋志和也做不了他的主。

蒋志和强压下心中不快,抬头看到客厅一侧墙上挂的油画,那是几年前裴廷约搬进这栋别墅时,他送的乔迁礼。

裴廷约面上对他一直很客气,所以这幅画也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上。

蒋志和眯着眼看了一阵,问他:“这幅画,你知道我当初拍来的时候花了多少钱?”

裴廷约瞥了眼:“听人说要一百多万。”

“一百二十八万,”蒋志和说出准确价格,“你觉得这画怎么样?”

“挺好。”裴廷约就这两个字。

“是挺好,”蒋志和点头,“不过画好归好,实际倒也不值这个价,是作画的人运气好,有人捧,把他的画价格炒起来了,所以溢价严重,就不知道哪天背后捧他的人不乐意继续了,他会不会被打回原形,这些画又会不会变成破烂。”

“也许吧。”裴廷约并不在意。

听得出蒋志和这是话里有话的警告自己,裴廷约依旧从容,蒋志和说这些其实已经失了风度,甚至气急败坏了。

做他们这行的跟艺术家不同,艺术审美没有标准,但打官司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谁有真本事谁是个水货,一目了然。

没有蒋志和他即便最初的时候艰难一点,一样能有今天。

但这些他也不会当着蒋志和的面说。

见他油盐不进,蒋志和靠着沙发闭了闭眼睛,淡了声音:“不早了,我回去了。”

裴廷约也完全没有留他的意思,起身送他出门。

快走到门厅时,蒋志和忽然停步,注意到旁边柜子上挂的一件外套,很普通的灰色夹克,完全不是裴廷约的穿衣风格。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从刚才进门起就察觉到的违和感是什么,——这栋别墅里还有除裴廷约之外的人生活的痕迹。

蒋志和略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直接问他:“你跟人同居?是那位淮大教授?”

被撞见了裴廷约也不瞒着:“嗯。”

蒋志和有些意外,看他的目光里带了些审视,忽然说:“刚在饭桌上,彭总还说他有个侄女,年纪比你小几岁,学历高长得也挺不错的,说想撮合撮合你们,你觉得怎么样?”

裴廷约淡道:“主任既然知道我的性取向,直接帮我推了就是。”

“这是两回事,”蒋志和颇不以为然,以己度人,“玩归玩,家也得有,没说你成了家就不能在外头玩,收敛着点就行,男人不都是那么一回事。”

裴廷约:“没兴趣。”

“怎么,你还打算跟那位教授一直同居下去?”蒋志和问,“上次不是说消遣玩玩的?跟个男人一起,时间长了到底不是个事。”

“以后再说。”裴廷约的语气里已经没多少耐性。

蒋志和笑笑:“廷约,你这副模样,我还以为你真陷进去了,打算跟人安分过日子,不是最好,既然自己说了只是消遣而已,就悠着点,别玩过头了。”

“我有分寸。”裴廷约敷衍道。

“行吧,有分寸就好,”蒋志和不再多说,“彭总那里我也不帮你推,你自己看着,有兴趣就去见个面也没什么。”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蒋志和提步离开。

裴廷约送他出去,绕过玄关柜,却见不知几时回来的沈绰就站在这里,有些怔神。

裴廷约看到他,皱了下眉。

四目对上,沈绰眸光闪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蒋志和打量了他一眼,最后和裴廷约说:“不用送了,司机在外头。”

开门、关门,带进一点夜风,沈绰无意识地一个激灵,屋里已经没有了外人。

他望向裴廷约,呼吸一顿,问:“……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