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风澈少年时曾在边城待过一段时间,过了三百年的光阴,经历了无数次兽潮的洗礼,如今行在街上,边城还是那样。刻在一街一巷的生活气息冲淡了边防的肃杀,这里有半数的凡人在维持着整城的日常供给,而余下的修士则在守护满城的安危。
街上大大小小商铺陈列,一些小摊小贩招呼着经过的客人。
风澈难免有些发怵。他刚要拽住姜思昱不让他到处蹦跶,却见这帮孩子咋咋呼呼地窜到一处摊子上,跟那位凡人老伯打听那富商宅子在哪儿。
老伯比划着和他们讲:“穿过这条街,向城西走,那有一处酒庄,酒庄旁边就是赵家宅。”
许承焕又问:“那他原先正妻的娘家呢?”
老伯又耐心回答了。
风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凡人与修士身份如同隔了天堑,他前生同凡人讲话,对方视他如洪水猛兽,吓得不敢发一言,只差跪下回话,此后他除非乔装打扮,便再不敢和凡人搭话。可如今,凡人与修士竟然如此和谐平等。
和许承焕他们分开行动后,风澈赶路时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问:“边城这么和谐,究竟是谁管辖的结果?”
姜思昱扬起下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崇拜的光:“当然是姜家少主,我叔叔姜临!他当年自请守卫边城,成功抵御大大小小百余次兽潮,还立下法规,修士礼让凡人,和谐共处,居功至伟!”
姜思昱一边说着,一边看前面走着的风澈,他似是不经意间问起,亦或是无聊时的搭话,只是姜思昱总觉得,他大病初愈尚且单薄瘦削的背影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姜思昱想,风家修养生息这么久,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风兄这样的天才,下一个一百年,风家正式接管回边城守备之时,风兄怕是注定要戍边守城了,毕竟不会再有第二个姜临会自愿请命。
以他们的脚程,不出半个时辰,便寻到了赵家宅。门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鲜亮的红绸挂满了整座宅子。那宅子雕梁画柱,镶金镀银,富丽堂皇,真不愧是富甲一方的门户。看这架势,是正准备迎娶新欢。
风澈拉着俩人绕着赵家宅看了一圈,又是趴在墙上听,又是用鼻子闻,如此反复了几面墙,终于站定在一处院墙前。
他掏出铜钱掂了掂,满意地点点头:“没毛病,水声,花香,定是有假山的后院,是大富大贵敛财聚宝的风水格局。”
他掐了个法诀,姿态娴熟地扒着法决拓展的空隙:“神识不好探查太远,若是与修道之人碰上定会打草惊蛇,后院进入最为稳妥,各位,跟上吧。”
紧接着,姜思昱就看见他滑溜得像个泥鳅,一下就钻了进去。
他终于忍不住嘟囔一句:“风兄看着可真熟练。”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
府中下人忙着筹备婚宴事宜,这一路悄无声息,小心谨慎,也无人知他们不请自来。
风澈领着他俩左拐右拐,想要找到那女子居住的院落。
姜思昱忍不住问:“风兄,你都不打听,也没姬家那搜魂的手段,如何找到那女子旧居啊?”
风澈疑惑地挑眉:“我出身风家,自然用卜术算得了。”
他掂量着手里的铜钱,依次排开看了一眼:“它会指引我今日该去的地方。”
姜思昱难为情地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说,风,风家禁用卜术么。”
风澈手指敲在他脑门上,指了指自己:“家里不让我就不用了?”
姜思昱觉得很有道理。
后面的季知秋冷笑了一声:“上一个这么干的风澈已经死透了。”
风澈一巴掌糊在了他的脸上,顺便踢了一脚磨磨蹭蹭的姜思昱,摆摆手:“别墨迹,跟上来!”
姜思昱委屈巴巴地瞪季知秋:都怪你不说好话!
季知秋:“他打人那么熟练,一看就常欺负人,他早打晚打你都得挨上几脚,你怪我干嘛?”
姜思昱觉得也很有道理。
找来找去,那旧居竟然是如今新娘的洞房。
风澈人员分配时,考虑的就是这俩还算听话,但毕竟还算机灵不好糊弄,他正愁待会儿如何支走两人,以免他们看见自己卜术溯洄阵催动到极致时,眸底无法避免地泛起幽蓝。
然而当他看见门口那繁复华贵的锦带时,便知道借口怎么说了。
他们即使隐身进入查探,也极有可能撞见人家新婚颠鸾倒凤。这俩人十六岁就不要接触这些了,让他一个人承受吧。
他长出一口气,默然地看向身后俩人,一把抽走姜思昱怀里的隐身符:“你们先出府,等我查完了再去找你们汇合。”
姜思昱委屈巴巴:“为什么啊,风兄你可是嫌我们拖你后腿?”
风澈扶额:“不是说你们拖后腿,实在是……”他欲言又止,突然将手背放在嘴边露出一个邪气的笑:“你们也想和我一起看少儿不宜?”
姜思昱有些跃跃欲试,季知秋狠狠瞪他一眼,低声说:“风兄出身奇门,风家不少追缘溯洄的法阵被列为禁术,他施展之时自然要避人耳目,随便挑个说法支开咱们,你倒好奇起来了,赶紧走啊!”便拽过他匆匆忙忙闪出了院子。
风澈:“……”你还怪懂事的嘞。
他将隐身符贴在身上,坤位一开闪进了房门里。
新娘稳稳坐在床边,红烛帐暖,室内新婚燕尔的喜气几乎冲淡了原夫人的气息。
风澈仔仔细细排查屋子四周环境,竟无一丝魂魄滞留的波动痕迹。按常理,用咒法强行抽取魂魄,无论意志坚定与否,都会在与咒法抗衡的时候滞留在空中一段时间,这便造成了魂魄波动痕迹。而这屋内,空有施展的锁魄咒法残余,却没有魂魄波动痕迹,就像是,此女是自愿献出魂魄的一样。
风澈想到这儿,不由得蹙起眉头,他不禁深思,这姬家修士的身份想必不简单,若是真的将致人迷幻的咒法与锁魂拘魄的咒法结合,那是何等恐怖的天赋造诣。
他盘坐在角落,闭上双眼后又重新睁开,原本漆黑的瞳孔注入了幽蓝,偏生他的眸底是浅茶色,蓝色铺陈而上之时,像极了大海反射过的璀璨极光。
溯洄开,过往现。
他倒要看看,三个月前,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个月前。
正是雨季,屋外细雨绵绵,女子关了窗,静坐在一旁的梳妆镜前。
她骨架生来便比寻常女子大,即使身上没有多少赘肉,却还是显得要比娇柔的女儿家壮硕。
她对着镜子,翻出瓶瓶罐罐的胭脂水粉,生疏地开始涂抹起来。
她长相普通,狭长的眼搭配软踏踏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嘴唇微微有些发白。抹来抹去,她却始终不满意,气得摔了手中的胭脂盒,屋外的下人一股脑冲进来,她怒气冲冲地看向下人们,表情狰狞可怖,头上青筋暴起,将众人全赶了出去。
室内静下来了,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落下泪来。
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来,小心翼翼却又十分别扭地拭去眼泪。
她换上一身衣服,雍容华贵的金线交织成大团大团的锦绣,她按了按肩膀处的衣袖,嫌恶地锤了几下,仿佛这样可以将肩膀锤窄。
她强打一口气,表情带上了符合她“母老虎”人设的傲慢,踏出了房门。
去了哪里无从得知。
只是她回来的时候,原本倨傲的神情在跨进房门内瞬间崩塌瓦解,她跪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撕扯头发,手扬在空中,对着自己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扇着耳光。
她眼泪流了下来,水粉被她哭得一块一块的,胭脂蹭在一旁脸颊上,加上她的表情,显得狰狞吓人。
她那绝望凄清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无力地吐出几个字:“我……为什么不漂亮……”
“为什么啊……”
风澈一路打听过来,知道少时她本是一家屠户之女,卖猪肉起家小有些资产,后来嫁与丈夫,拿家中资产和嫁妆供他经商。
想必是生意越做越大,丈夫身边形形色色的人越来越多,多少美艳妖姬趋之若鹜,她只得靠着自己一身力气和暴脾气压制丈夫蠢蠢欲动的心,却没法赢回他早已浮躁的心。
她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的不漂亮,痴痴地以为,若自己足够美,便可拴住丈夫的心。
在嫌恶自己的同时,又要维持自己所谓的颜面,只得以怒气发泄自己的委屈。
风澈有些恼火,明明是那富商薄情寡义不顾发妻,凭什么她要将一切怪罪在自己身上?
那女子哭着哭着,不觉天色已晚,她瘫坐在地上,没有点上一根烛火的意思。下人们也没有一个敢进来,屋内一片漆黑。
风澈突然觉得室内渐渐发冷,支起的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洒入室内的月光照在那女子半张脸上,诡异的寂静凝固在了屋内。
风澈看见一道极快的红色闪过,随即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他没来由地有些熟悉。那抹红色转瞬即逝,极细极长,像一尾蛇,沉寂在一旁狩猎着它的猎物。
风澈正环顾四周寻那红色,忽然转头看见那月光下,一只手伸了出来,根根手指修长漂亮,骨节分明又富有力感,月光下手筋都看得分明。那双手的主人掩在阴影里,风澈只能看见他一缕发丝落在月光下。
那人极其绅士地拉起瘫坐在地上的女人,突然极其敏锐地转过头来,像是看见了风澈一般,目光相撞的刹那,风澈一下被他的神识轰出了溯洄状态。
风澈坐在原地懊恼不已,那人面容模糊难辨,而他此时消耗得差不多了,若没有那人三月前残留下来的神识压迫,他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扶着墙立起身子,久坐后有些恍惚,瞥了一眼还在守红烛的新娘,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