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当真

作者:册神不是吹

此时已是黄昏。

夕阳洒下的碎金透过窗棂爬进殿内,迤逦了满地的金黄,才缓缓蔓延到姜疏怀的脚尖。

与殿前璀璨得近乎晃眼的光束不同,他半个身子沉浸在光影交错的区间里,直到心口附近才割裂出了黑暗。

他的表情隐在阴影里,黑暗张牙舞爪,将他痛苦扭曲的表情尽数收回敛起,只留下了无尽的死寂。

姜疏怀不知道自己已经枯坐了多久,只是漫无目的地发呆。

大殿空旷无人,四下寂静无声,他的影子狭长而单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孤寂在黑暗中疯狂滋长。

姜疏怀下意识地用刚刚掐过姜临脖子的右手捂住了胸口,那双手此时冰凉僵硬,止不住地颤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从姜临跨步走进殿内那一刻起,阶前撩起衣摆的动作,跪下时折叠袍服的习惯,行礼时挺立如松的风姿,被问责时不卑不亢的气度……就连那双和那妖女极像的眸子,被不同的灵魂加持下,狭长却不含丝毫媚态,竟也闪动着沉着的风骨。

姜临终究被他养出了和记忆中的兄长一般无二的模样。

姜疏怀明明恨透了姜寻予,兄长在世时恨不得将其剥皮抽骨,连他死时都不肯掉一滴泪,只觉得大快人心。

可偏偏面对姜寻予唯一的儿子,明知他同姜寻予一般秉性,姜疏怀却始终下不去手。

可笑的是,他甚至放任姜临达到今天的高度,和当年的姜寻予也不遑多让。

姜临本身,难道不就是个孽障吗?

当年,姬若岚隐瞒身为姬水月养女的身份,奉她之命接近姜寻予。

直到姜寻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她却趁机一击毙命,姜寻予道心溃散,当场身归天地。

然而谁知那姬若岚没有选择立刻回去向姬水月邀功,反而叛逃出姬家。

姬水月震怒,姜家亦震怒。

她失了庇护,像过街的老鼠,被姜家追捕姬家追查,躲到最后人人喊打。东躲西藏数月,直到一日竟在姜家山门脚下现身了。

她不再是名门贵女那副骄傲冷漠的尊贵模样,数月的逃杀将她从云端碾落尘埃,朴素到几乎狼狈,浑身脏污血迹,一副将死之人气若游丝的病态。

她扑通一声跪在姜家山门口,像极了一条狗。

姜疏怀怎么也没想到,他以为她是来像一只丧家之犬乞求姜家庇佑,反过来利用姜家对付姬家,他想着姬若岚被追杀无非是鸟尽弓藏的道理。

他满心愉悦地听姬若岚跪着传过来的话,听见的却是:乞求姜家收下前少主姜寻予的遗孤。

那时他才注意到,女子瘦弱的身躯干瘪佝偻,宽大的袖袍间还藏着一个婴孩。此刻在母亲怀里,他睡得正香。

姜疏怀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

这个女人,是他的恩人也是仇人,他曾经扬言再见到她必然对她感恩戴德,谢谢她了却自己一桩恩怨,此刻却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杀了她。

她凭什么怀了姜寻予的孩子?一个妖女,她也配得上姜寻予那一身绝顶的风华?

他止住了汹涌的杀意,冷眼旁观那个女人的哀求。

是了,他恨极了姜寻予,连同他的女人和孩子也恨之入骨。

他不可能让他们踏入姜家的大门。

直到最后,姜家都没有开门。

姜家地处山峦叠嶂之间,来自大海的季风在雨季吹向山峰,被阻隔升至半空便成了云。

后来云降落人间,成了雨。

瓢泼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姬若岚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

一片遮雨的微弱灵力在雨中飘摇了三天三夜。她竟舍得没给自己遮,反倒去顾及那孽障。

姜疏怀就这么看了三天。

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还不走?

三日后姬家闻风寻来,姬若岚抱着孩子仓皇而逃。

后来,姬若岚被姬家抓捕成功,企图反抗被就地诛杀的消息传出,姜疏怀如了愿,却忍不住去想那个孩子。

其母就地诛杀,那个孽障自然难逃一死。

他坚定不移地守着这条推论,一路从少主做到家主,杀了太多想要阻他路的人。

终于债怨缠身。

他无奈寻求风家救助,清了他满身的业障枷锁。

风行舟接连算了三日的命卦,出关时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若想请风家出手清除业障,务必将寻找姜寻予遗孤的消息传出,了却一桩旧事,方能消灾。

听起来那个孽障居然活着。

姜疏怀清除了债怨,鬼使神差地听信风行舟的话,真的将消息放了出去。

结果他遍寻无果数载。

他几乎相信兄长的遗孤早已随着他母亲被诛杀,夭折在那次姬家叛者围剿,风行舟只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快忘了那个孽障。

千寻阶上,那个孩子一身破烂衣衫,条条缕缕带着污泥和血迹,半挂在瘦弱的身躯上。

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伤口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痂,随着他的动作,撕裂开渗出血来,他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执拗地走着。

姜疏怀在高堂之上注意到了有凡人登千寻阶上山,千百年过去了,竟还有人愿意受这份苦求仙,何况是个可怜兮兮的孩子。

千寻阶千级台阶,叠加重力,行至最后身压千钧,非先天剑骨不可承受其压,皆会爆体而亡。

他倒是好奇,哪来的胆大包天的孩子。

那孩子似有察觉似的抬起头,目光与高殿之上的姜疏怀撞了个满怀,他目光沉沉,黝黑的眼隐去了所有的情绪,死死盯着姜疏怀半晌。复而低下头,一步又一步地登阶。

那日仙乐齐奏,百鸟齐鸣,洪钟千响,整个姜家震动,无数人出关奔走相告,只为庆祝姜家迎来一个千寻阶登顶的天才。

登顶的主角却没有登顶的喜悦,他和姜疏怀相对而立,相互审视半晌,终于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层层叠叠裹了数层,外围几层早已被血泡得干硬。

他狠狠扯开碍事的布条,拎起被他护了一路的玉佩,他直视姜疏怀,唇瓣微微牵动,转出的声调沙哑中透着冰寒:“你,找我?”

姜疏怀瞳孔骤缩,那是,姜寻予的令牌。

十年辗转,姜寻予的遗孤还是回到了姜家。

他不知道,一个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的孩子是如何活到是十岁的,又经历了什么才捧着玉佩回来,登千寻阶来认祖归宗。

虽说姜临是千寻阶登顶之人,可无论姜疏怀怎么查探,都只能无奈得出他并不是先天剑骨。

姜临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内里亏空神魂却异常强大,他像是天生对疼痛不敏感,忍着五脏六腑的破裂才爬了上来。

疯狂得让人想到了他的母亲。

姜临对自己多年来如何过来的一概不提,仿佛将曾经的记忆全部封存,沉默内敛,平庸地过着生活。

竟和自己那个风光恣意,资质逆天的兄长完全不同。

姜临剑诀领悟迟钝,甚至连完整的剑招都使不出来。

资质近乎愚拙。

姜疏怀怀疑他藏拙,逼他使出全力,压榨他,欺辱他,刺激他,姜临都毫不在意,连他母亲的狠辣都没学去半分。

但他最恨的偏偏是他那副和兄长一模一样包容天下的态度。

简直,恶心至极,虚伪至极。

姜疏怀以为姜临会如此软弱无能地度过此生,只是些许碍了他的眼而已。

至少自己孩儿要比姜寻予的孩儿优秀数倍不止。

直至风澈死了,姜临消失了十年。

再回来,他消沉的气息笼罩了全身,神魂黯淡,灵府轰塌,几乎像是将死之人了。

可他又迅速振作起来,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练剑锻体,勤快非凡,完全不同往日的闲散,修为几乎一日千里。

甚至发了疯一样去接高危的积压任务,一接就是三十年。

姜疏怀终于明白,一百年来,他都是在藏拙。

边城兽潮爆发,姜家紧急寻求守城之人。

高堂之上,所有人都在推脱责任,唯有姜临站了出来。

他拱手作揖:“家主,姜临请命,”他顿了片刻,轻笑一声:“叔父,可许否?”

他笑得轻巧,仿佛并非要为兽潮出征,风轻云淡得好像只是谈及了一句无关痛痒的风雅之辞。

那是姜临第一次唤叫他叔父。却也是他露出了爪牙的证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姜临再也不是那个由他揉搓欺辱的孩子。

他以守护边城百年为由,换取姜家少主之位,强势的姿态近乎逼宫。

当日殿前他气质如兰,站立如松,恍若多年前的一位故人之姿。

那时姜寻予夺得姜家大比魁首,父亲亲授他姜家少主之位。

一样的天资卓越,一样的风骨无双,一样的傲然恣意。

姜临风姿气度像极了他的父亲,隐忍蛰伏也像极了他的母亲。

他早该想到那两个人所生的孽障不会碌碌无为。

可笑的是他那一堆没用的子孙纷纷点头同意。

边城守城向来九死一生,谁知姜临竟然真的能回来……

姜疏怀眯着眼,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转身离开了殿里。

姜临……还有利用价值,且留他一段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