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当真

作者:册神不是吹

那一抹幽蓝如彗星划过夜空,以光速浸透了瞳孔,大海一般的静谧沉浸在他眼底。

风澈面前的现实世界开始淡化消失,人和事物向前行进,时间之轴飞速向未来迁跃,一直推行到六个月后。

风澈重启了异眼,以风澜为媒介,窥见了一角未来。

漫天硝烟战火,风家的小桥流水此刻血流成河,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被血迹覆盖,像是在江南燃起一场熊熊烈火。

然而,也真的燃起了大火。

时间推移,从一开始两派弟子之间的阵图拼杀到赤手空拳以肉相搏,最后风澜入场,空间界二重的实力毁天灭地,终止了一切相争。

战场分割成两块,一边是无尽火海炼狱,半空中的劫焰滚成火球流星,狠狠砸下,燃尽一切企图反抗之人;一边是电闪雷鸣,苍穹之上的雷电蜿蜒而下,雷鞭狂舞,碾碎生灵,使其化作飞灰。

风澜缓缓向风家大殿走去,身后烈焰焚烧雷印狂舞,将他的表情映照得狰狞恐怖。

他抬起手,灵力狂泄而出,“镜像虚空”的层层多维立体空间拼接组合,形成一盏巨大的空间牢笼,径直锁向大殿上那个端坐在家主之位上的人。

座位上的人一动不动。

他与风澈极其相似的眉眼平静空洞,透着寡淡疏离,甚至没有采取任何反抗镜像虚空笼罩下来的措施,只是任由风澜这样锁下来。

身为家主,风瑾不可能不知道镜像虚空只有在未拘束住人时才能有逃脱的可能。

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分明是在等死。

风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殿外一片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风家已经彻底沦陷在一片废墟之中。

同为风家修士,却向同门发难,刀剑相向如同仇敌。

风瑾身为风家家主,未能阻止两派相争,亦未能保住支持他的风家弟子,以他的性子,怕是不愿苟活下去了。

风澜的身影刹那出现在镜像虚空中,他一身红衣,黑纱猎猎,死死揪住风瑾的衣领,拼命摇动他的身体,张开嘴艰难地问:“你说不说?”

风瑾神色淡淡,看着他癫狂的眼,轻轻将眼神转到一边,不去理会他。

他受了伤,身体懦弱,如今落在风澜手里,连半点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然而他始终保持着清冷疏离的模样,像是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连眼前掌握生杀大权的风澜,也只是个跳梁小丑。

风澜像是被他的表情激怒,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风瑾的身躯似乎过分细软,掐上去几乎让他弓成了虾,连白皙的脖颈上暴起的青筋血管都写着病弱。

风澜继续歇斯底里地咆哮:“你杀了他,对吗?”

风瑾嗤笑一声,艰难地扒上他的手,茶色的眸子流露着讥讽与嘲弄,他勉强给自己透出一口气,却没有回答风澜偏执的问题,而是眯起眼睛,一字一顿,缓缓地说:“你、不、过、是、风、澈、的、狗……”

风澜怒不可遏,死死加重手上的力道,“咔嚓”一声,风瑾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掐碎了风瑾的脖子。

一时间,风澈的视野里密布着血迹,猩红的色彩笼罩下来,他只觉得要窒息。

风瑾躺在那里,以一种近乎扭曲的死亡姿势,脸颊红紫,眼皮外翻,眼白隐隐突出,和自己记忆中的哥哥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风澈视野里的猩红越来越重,他强撑着移开视线,平复自己的心绪。

风澜面无表情,一脚踏出,包含着离字灵力的阵图在风瑾的尸骨上明灭,触碰的刹那便将之燃成了飞灰。

他自怀中取出一块灵牌,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用袖子反复擦了擦风瑾刚刚坐过的位子,连用了几个坎字清洁术后,才稳稳当当地将灵牌放下。

接着,他退下殿阶,跪于殿下。

他跪下的同时,身后万千风家子弟也跟着跪下。

漫天的血雨腥风,遍地的风家尸骸,万人对着大殿之上的灵牌齐齐跪下,近乎疯魔。

风澜像是把多年的郁结全部散了出来,他仰天长笑,沙哑的嗓音透着血腥杀戮之气,冲天的煞气像极了走火入魔,快活的样子近乎癫狂。

“恭迎道子登位!”

风越来越大,山雨欲来,跪了满地的风家子弟丝毫没有归去避雨的意思,像是举行某场狂热的宗教仪式,所有人都露出了心甘情愿献出生命的疯狂。

“恭迎,道子登位!”风家子弟齐声高呼,声音直冲云霄,缭绕在风澈的耳膜。

“咔——嚓——”

一声巨响,惊雷已至,紫电涌动,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风澜在大雨中仰头,任由雨水肆意流淌,他畅快地闭上眼睛,对着灵牌双手向前交叠,躬身狠狠叩首。

身后众人亦是跟着齐齐叩首。

他们磕得极其用力,额头碰在石板上绽放出新鲜的血花,他们却浑然不觉,只是执拗地一遍又一遍磕头。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的磕头声交织着雨声,风澜埋首,对着地面低语,沙哑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像极了索命的厉鬼。

“家主,风澜完成了您的遗愿……”

风澜抬起头,挺直腰杆,大喝出声,胸腔都和声带一起共鸣,歇斯底里的嗓音似在泣血:“从今日起,道子为家主,我,风澜代为执政!”

他从地上起身,小心将灵牌举起,转身对着身后的众修士展示灵牌,其上明明晃晃的“风氏道子风澈之灵位”在风澈面前一晃而过。

风澈神智恍惚了一会儿,就听见风家修士震天动地的齐喝:“恭迎家主,恭迎代家主!”

风澈从未来之景脱离出来,面沉如水。

那一角未来太过荒诞,完完全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风澜他,恐怕不是想借自己之名为借口登位家主。

他窥见的未来做不了假,风澜眼中实实在在的疯狂与崇敬和他麾下的风家子弟的状态,无不彰显着他们视自己为信仰。

风澜,他是真心实意地在送自己登上家主之位,即使他已经魂飞魄散,即使再次让风家血流成河,即使亲手杀了昔日家主的亲生儿子也在所不惜。

风澈一边想着风澜是疯了,宁可立他的灵牌为家主,都不想让风瑾活着;一边回忆风澜杀风瑾前歇斯底里的逼问,和风瑾与他之间明显的仇恨……

他的心像是被一团乱麻纠缠住了,巨大的迷雾笼罩在前方等着他,他恨不得立刻飞回风家。

他一想到风瑾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被人践踏在脚下,就觉得要发疯。

当年他没能救风瑾,反倒害了他,如今风瑾有难,他不得不救。

那是,他的亲哥哥啊,如今这世上,他最后一个亲人了。

姜临替他挡住窥探的异眼,意识到身后之人情绪的起伏,回身攥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姜临抬起头,深黑的瞳孔泛起一层粼粼的碎金,坚定而又诚恳地与风澈对视,一眼便看进了他的心里。

风澈从无尽的暴虐中缓缓清醒,听见姜临轻轻地说:“我陪你。”

那一瞬间,风澈原本来自胸腔无可发泄的暴虐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前,他孑然一身。

这次,似乎和以前不同了。

*

因为风家分为两派,风瑾一派已经不再去学堂读书,只剩下风澜这一脉每年送弟子过来,再加上风家本来弟子不多,这次飞舟上下来的,不过三十几人。

比其他三家整整少了一半的数目。

风家服饰取意烟雨江南,青色写意,翠竹兰花镌刻衣角,银芒星图绘制其上。

翠竹兰花乃君子标志,风家要求谨遵家训,恪守门规,以此隐喻来规劝门人。

空间界,一向是风家人的毕生追求,故而将其标志阵纹绣于衣衫,便有警戒风家子弟用心修行之意。

风家众人纷纷走下飞舟,高年级各自从大门上为返校的学生打开的小门进入学堂,只剩下低年级的四个孩子和众人面面相觑。

风澜将他们列好队伍,朝各家点了点头,便站在队前了。

学堂内的禁制响动,轮轴滚动的声音响起,大门轰然打开。

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从中走出。

虽说须发尽白,但他面容却似弱冠之年,一身沉淀着书卷笔墨之气,给人留下一种博闻强识的印象。

他朝着各个家族领队拱手致意,疏朗温和的声音悠悠响起:“如此,学生交予学堂,诸位道友,可自行离去了。”

柳城紧张地看了看他带了一路的小萝卜头们,就近摸了摸两个小孩儿的头,嘱咐道:“你们是我姜家子弟,在学堂需得恪守学堂规矩,听夫子先生的话,不可调皮捣蛋。”

他蹲下,示意孩子们围过来,一堆毛茸茸的小脑袋凑过来,他万般怜爱地看着一张张小脸,语气却严肃起来:“记住,你们是姜家子弟,不可欺负他人,但,”他扫过紧张兮兮的孩子们,顺手还捋了一把面前孩子乱糟糟的前襟:“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们,先上报先生,姜家自会为你们撑腰。”

柳城嘱咐完了,一步三回头地向飞舟走去,见了飞舟上的领队长老后,飞舟便启动了。

除了楚无忧,各家领队告别后,四家飞舟纷纷启动,孩子们站在原地目送飞舟远去,有些孩子受不了甚至还哭了出来。

这一哭,就直接把一堆小萝卜头的情绪都给勾了出来。

虽说修真界长大的孩子早熟,但说到底还是孩童,心智不够成熟,看着熟悉的师长远去,把自己留在陌生的空间,多少都有些情绪崩溃。

很快身边一堆小孩儿都哭了起来。

哭声震天,姜临心知先生刻意让师长当面离去便是为了观察新生,他怕露出破绽,甚至还苦兮兮地挤出两颗眼泪,却见风澈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远去的飞舟,茶色的瞳孔中散发着的悲伤却不像是伪装。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风澈刚上学那日,是风行舟亲自送过来的。

他长得慢,比同龄人甚至还要矮一些,那时只堪堪到风行舟的腰。

风行舟一路好说歹说,好不容易给他劝到学堂门口,到了门口他又不想进去了。

风行舟以可以交到好朋友为由诱惑他进去。

风澈在风家一贯以嚣张跋扈著称,在风家呼风唤雨,但他觉得自己收的小弟之所以对他谄媚、献殷勤、百依百顺,无非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

小时候的风澈有自己的梦想,他想靠自己的实力收下对自己忠心不二的小弟。

于是小风澈直接把风行舟说的可以交到好多好朋友自动过滤成可以收一堆小弟,欣然同意进去学个几天。

风行舟临走前,蹲下身摸着他的头。

他和他的父亲很像,风家一脉相承的茶色瞳仁,对视起来如同照镜子一般。

那双几乎与他别无二致的眸子看着他,里面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风行舟揪了一下他的鼻子,笑着说:“小子,跟你说,进了学校要听先生的话,不要调皮捣蛋,不要随便欺负别人。”

小风澈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风行舟紧了紧他扭来扭去有些松动的腰带,茶色的瞳孔暗下来,带上了上位者强烈的压迫感:“如果有人欺负你,先打回去,再告诉先生,风家会给你撑腰。”

他伸出手和小风澈击了个掌,心照不宣异口同声:“打坏了你爹(我爹)赔!”

风行舟笑着,随手撸了一把他毛茸茸的后脑勺,站了起来:“好小子!”

他朝着风澈挥手,脚下风盘青色的阵盘纹路浮现,刹那间就消失在风澈的视野里。

*

“小孩儿,你想什么呢?”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风澈一下从回忆回归现实,转头看向在他身边站了许久的先生。

这位先生姓许名一诺,原本是个以书入道的散修,后来创办学堂,集天下书籍于一处,收纳学子,只传授知识经验却不教修炼功法,因其德高望重受四大家族爱戴,故而学堂扩建,开始正式收纳五湖四海的学子。

相传这位先生活了六千载岁月,已经修到了人族修为最高峰——大成期巅峰。

风澈对“发顶的蝴蝶结法器可以屏蔽先生的神识”,以及“他一定不能认出我就是当年那个上房揭瓦的小子”这两件事非常自信。

他转过身,怯生生地瞧了一眼许一诺,小声说:“在想我爹。”

许一诺好奇地问:“说说看,怎么想到他了呢?”

风澈委屈地缩成一团,耷拉着脑袋:“就想他了呗。”

先生朗声一笑:“好啦,孩子们,别哭了,告别亲人有什么好哭的呢?等会儿还有入学考试呢,这才值得哭呀。”

全场哭声一顿,随后出现了诡异的停顿后,孩子们哭得更大声了。

许一诺乐呵呵地追加:“不及格的要打屁股哦!”

风澈:“……”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