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澈听到这一句,站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
伊烨没在意他的沉默,垂下眸轻轻笑了一声:“姬水月派你来的对吗?”
风澈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伊烨按了按眉心:“那城中最近的事情,是她导致的无疑了,所以你是来杀了我的?”
风澈瞪圆眼睛,摇头:“我来商议城中局势,并非来杀你……”
伊烨闻言一愣,先前通透豁达的神情忽地转变,愠怒之色在脸上闪动着:“如今的局面,不是她在拿全城威胁我,而是没打算放过整个烨城,对吗?”
他起身拽住风澈的袖子,眼球上血丝遍布:“你去传信告诉她,若想杀我,大可给她我这条烂命,只是,不要动烨城。
烨城是我的心血,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来了烨城,烨城是我的一切!杀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他越说越激动,风澈的袖子几乎要被他揉烂在手心,扯也扯不回来,只能和他辩解道:“我只是观察者,并非布局者,只是看今日的局面,姬水月确实想杀了全城人无疑……”
风澈反扯住对方:“我明白,烨城是你的命对吧?与其怀疑我布局,不如和我来一起破局,我来规避灾厄,你来护住城中人们的性命。”
伊烨顶着泛红的眼眶,盯着他怒道:“风澈,不要以为像你这样的只好名利权贵之人,随随便便抛出利益诱惑,就能换我的信任和认同。
早在你入城之时我便在注意你了,姬水月恨我入骨,你来做什么我太清楚了,日日观察,看我们如何陷入绝望,最后理智全失,互相厮杀,在兽潮之中死去!
这是你的乐趣吗?风澈?”
风澈没有松开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城主,我也知道你不可能信任一个叛徒,一个疯子,不管你信不信,我懂你为什么要坚守在这里。”他顿了顿:“你如何看我,我不在乎,只是若我真的为你提供了破局的可能,你不信我吗?”
风澈扬起手,“尘念”在空中卷曲了一下,随后一缕戾气丝显现出了形状:“满城的怪异皆因为姬水月布下的咒法,牵引来了戾气,兽潮也此越来越大,所以,伊城主,当务之急是找到那道咒法。”
伊烨死死地盯着那根戾气丝,眼眶更红了:“原来这就是有形的戾气……我早该猜到姬水月要用这个东西杀了我。”
他闭眼,方才悔恨愧疚的感情收束起来,又像是恢复了理智:“我不信你,但若真有咒法,我会去找,不劳烦风道友了,倘若真的可以借此度过危机,伊某自会前来感谢。”
“不必,”风澈消失在原地:“我只是不想戾气侵蚀到最后,大家连轮回都进不去。”
*
伊烨第二日便寻到了那道咒法,风澈受制于身份无法上前,只能在客栈顶楼看伊烨与看守在那里的姬之遒战了个昏天黑地,最后不敌退回了城主府。
当夜,伊烨找到风澈,一身风骨荣耀加身的城主,抛下尊严和身份,向着被世人批判罪孽深重的风澈跪下,求他指一条,让已经深陷内忧外患的烨城人都活下去的明路。
伊烨说:“烨城不能不守,若我们退了,后方是人城,是百姓,他们只能成为凶兽腹中餐,口中肉,可烨城也不能不救,那是我誓死守护的地方,城中所有人,只要在一天,便由我守护。”
他伏低身子,双手撑地,复而叩首:“您既然告诉我的都是真的,伊某求您帮我一次。”
风澈不懂咒法,在姬家耳濡目染许久,也仅仅只能看懂皮毛,只能用卜术算出最佳的破除薄弱点,然后用巨大的力量一举击碎。
然而据今晚观察来看,那道咒法已经维持太久,蕴藏的能量几乎不能由他二人击碎。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入局,他就要一做到底。
风澈下定决心:“我不会破解咒法,只能封印,”他把伊烨拽起来:“姬之遒我去引开,封印你召集一些人去解决。”
伊烨重重地看他一眼,泪花闪动间,又朝他一拜。
*
其实姬之遒这个人,虽说风澈一直不懂这个人天天围着他转是为了什么,不过他今天反倒借着姬之遒跟屁虫的属性,成功给人引得远离了姬水月的咒法。
在烨城夜晚冷清的街上,他每向前走一步,感受到身后的人也跟着走一步,忍不住试探对方的态度:“姬之遒你跟着我干嘛?不去看那咒法了?”
姬之遒脚步一顿,叹了口气:“你想让我走,我自然走了。”
联系到屠门那段时间姬之遒的一举一动,风澈隐隐抓住了什么,回头挑眉:“你不怕谁去动它?家主怪罪下来你当如何?”
姬之遒默然,然后缓缓地开口:“你想要做什么,和我说,无论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的。”
风澈盯着他,姬之遒低着头,夜色里几乎看不清神色,于是风澈又走近了些。
他一直感觉姬之遒的态度实在怪异,本该是听凭姬水月差遣的人,偏偏对他各种行为态度含混,甚至有时真的在替他隐瞒许多事情。
“为什么帮我?”风澈莫名奇妙,既然调虎离山是姬之遒心知肚明的计策,试探已经无用,还不如直接挑明:“你大可在姬水月面前揭发我,然后取缔我的位置。”
姬之遒忽地一笑:“我在姬水月手下早就待腻了,我只想当你的手下。”
他投过来的目光诚恳且伤感,风澈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对方在透过自己看着谁。
“当真?”
“当真。”
“那我问你,姬水月的咒法怎么破。”
“咒法并未完善,目前来看原理虽然可以说通,但构建方式还很混乱,只能强行破除,或者封印,伊烨恐怕已经快完成了,只是……”他欲言又止。
风澈已经信了八分,追问道:“只是什么?”
“你不是要保下满城修士么,可这戾气入体之后,几乎无法自行清醒,甚至正常人在接触他们后,修士在变异的心态影响下,还会主动将戾气送到他人体内。”
姬之遒抬起头,眉峰上的小痣动了动,神情平静,风澈却嗅出来一种漠然的残忍:“要么全杀了一起送入轮回,不过是这等浸染程度,忘川自会洗涤干净;要么封印全城,让他们在这里待着,直到与戾气同化。”
风澈蹙眉:“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有,”姬之遒点点头:“曾经有人创出过一种咒法,可洗涤戾气规避走火入魔,可是他死了,咒法非心怀大爱之人不可施展,因此即使有人记得,也照样失传了。”
风澈:“所以没有破除的可能了?”
“你可以试试。”姬之遒盯着他的眼:“万一可以呢?”
风澈一脸茫然:“不是,我连姬家人都不是,咒法也不会,我怎么可以?”
姬之遒低头,踢了踢面前的一块砖石:“不好意思,我忘了。”
风澈刚想骂他一句这还能忘,姬之遒就甩开了他:“走吧,伊烨封印完了。”
关于姬之遒喜怒无常的性格他没心思吐槽,只是想到全城修士最终的结局,他心头就泛起一阵悲哀。
姬之遒没有说假话,他方才已经用卜术算过辨别了一次真伪,所以说最好的结局还是满城皆死。
他起初去找伊烨企图改变一切的做法,本就是晚了一步。
然而当他告诉伊烨这一切的时候,伊烨面色苍白,却保持着冷静:“你不该问我,让我决定这一切。我想让他们选。”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有选择,在知道所有真相后,无论是怎样该死的人,都应该有最后的选择和辩解的机会,而不是由旁人替他,随随便便就决定了生死。”
风澈拽住伊烨:“你如何让他们自己选,戾气渐深,他们现在还剩几分理智?甚至有修为不佳的,已经出现红纹了!”
伊烨摇摇头:“可以的,以我身躯为符纸、神魂为墨迹,威力足以镇住满城戾气一盏茶的时间,彼时我自然会问清楚。”
风澈呼吸带上了几分急切:“那你呢?你怎么办?”
伊烨站在房顶的吻尖上,罡风鼓动得衣摆飘起,黑夜里,一身的符箓隐隐发亮:“我不重要。我本就犯了一桩杀孽,一直企图用守城救人来弥补愧疚,哪知这些年越发觉得亏欠,死了才是赎罪和解脱。”
“风澈,你是个好人,我为之前我对你说的道歉。就像你说的,你懂我的坚持,我想我虽然不懂你的选择,但我起码知道,那些关乎你的传言不是真的。”
他跳下来,从怀里取出城主令,紧紧地按入风澈的手心:“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想一个人肯定需要有什么万不得已的苦衷,才会用半个家族换来如今的地位,那就不应该因为烨城这一个任务功亏一篑。”
风澈张张嘴,一时哽咽,不知说什么,只能垂下眸。
“我信你,风澈。”历经变故,伊烨显得有些憔悴,然而那双眼依旧充盈着赤诚,此时还多了善意:“只要烨城全城皆死,你在最后把刚刚那道封印解开,大家灵魂进入轮回,身躯被一把火烧尽,姬水月不会发现端倪。待我身躯神魂消散之际,还请风道友,替我开启烨城最后的城防结界。”
*
城主府是烨城最高的建筑,因此凌晨熹微的光最先斜照在它的顶楼,也照亮了站在上面的那个人。
这是风澈第三次看见伊烨站在城主府顶层。
楚家人惯穿明艳如霞的衣服,伊烨身为楚家人,此时却一身缟素。
他两指合拢对准灵府,丝丝缕缕无形的神魂就这样被抽了出来。伊烨苍白着脸,以指为笔,以身为纸,以魂为墨,就这般完成了符箓。
当符箓开始燃烧,整座烨城的戾气像是被挤压控制,全部凝滞在半空。
下一刻,喧哗与争吵全部停了下来。打得红眼的修士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半空中伊烨的身影。
“各位道友,姬水月利用戾气研制咒法,利用烨城试验,伊某无能,未能及时发现,故而受戾气影响道友不在少数,想必大家已经意识到自己神智不清。
走火入魔在即,伊某暂时压制诸位道友的戾气,想问大家的选择。眼下你我只有两条路:一是,趁戾气不深,入轮回,若有缘来生再聚;二是,今生活得久些,封禁在城中,待戾气渐深时死去,不过,也就只剩这一生了。”
人群沉默半晌,窃窃私语只剩渐起,风澈站在客栈顶,板着脸盯着城中之人,若一会儿有任何反驳之声响起,或者企图出逃之人,他都会立刻出手阻止。
议论声渐小,一人从人群中站出,风澈瞥了一眼,是风家人。
他面色有些冷,手腕上的“尘念”紧了紧,静静地等着。
然而那人一开口,风澈忍不住为刚刚所思所想愧疚起来。
他不该怀疑风家子弟,他也不该怀疑满城的修士。既然来了,他们就是抱着必死的准备来的,只不过先前被戾气控制了神智,这会儿才真正显露出了大义。
“若我们死了,兽潮将至,如何守城?”那人仰头看着伊烨,眼里闪动着光芒:“先前戾气影响心智,我等做了许多错事,眼下时间不多,还是要正名。”
“修士从不怕死,不过是轮回路,哪个没走过几遭?只是普通人无法在凶兽潮里护好自身神魂,烨城不能被攻破。尽管是死,在下也要发挥最后的余热。”
他话音刚落,满城的修士齐齐振臂高呼:“不在战场死,亦尽守城责——”
呼声一声接一声,场中央状态愈发低迷的伊烨落下泪来,强撑起精神喊道:“那我们便用所有的灵力,灌注到城池结界之中,让这结界坚守到凶兽灭绝——”
刹那间,地表绽放出各色的光芒,黎明的晨光难以与其争辉,烨城恍如白昼。各家各属性的灵力向着地表涌动而去,所有修士像是一根根燃烧的红烛,光亮消失的时候,化作一滩血红,软软地落在地上。
满城陷入一片死寂,耗时不到半盏茶,伊烨从半空坠下,解开了压制戾气的符箓,泪流满面到失声痛哭: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伊烨无能!伊烨连累了你们!!!
到最后也不敢说出当年的真相——”
风澈脚下“缩地成寸”闪过,到了他的身边,伊烨仰头看了他一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疯狂向地面灌注灵力。
他苍白的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削下去,声音也沙哑到可怕:“风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我瞒了四百一十二年的秘密。”
自他指尖末端开始,在飞速地沙化,伊烨看到这一幕,语速愈发加快,吐字甚至有些模糊:“我本来…叫楚…曾云,我,害了一个无辜之人,曾经我,奉他为神明,到最后判罪——我投了黑……我愿永不入轮回,背负罪孽——”
最后一捧沙土被顶楼的风吹散,四野寂寂,风澈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良久,他僵硬地举起手中的铜钱,清脆的响声落在地面,看着结果,风澈闭眼苦笑:“伊烨,你这些年功绩足够与四百年前的罪孽相抵了,满城的人命,我来背负,安心去吧,莫要再逗留人间了。”
姬之遒闪身到他身边,听了这话,面色一冷:“你为何要替他背负?他愿意永远待在烨城,又与你何干?”
风澈摇摇头:“伊城主是好人,且是为了大义,而我已满身罪孽,早就不差这些了。”
姬之遒冷笑:“倘若他害过你呢?他们每个人都害过你呢?”
风澈自觉才认识伊烨两月不到,就已经让对方肉身性命皆失,说伊烨害过他,不如说自己坑过伊烨。所以他就当姬之遒又开始发疯,开始转移话题:“你刚刚干嘛去了?”
姬之遒指了指姬水月那道咒法的方向:“替你解开了。”
风澈点头,随即开启了城主令。护城结界开到极致,升腾起来笼罩全城。
他踩着风盘,抬指阵成,整座烨城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火光掩映中,风澈看向城外方向,眸中的幽蓝一闪而过。
“兽潮爆发是因为戾气逸散到外界……”风澈皱着眉,看向天际的戾气,“尘念”冲天而起,借着全城修士的灵力,他的阵图也调动到了极致。
既然在城中一天,他便也是守城者,就让他用四道禁制封住全城,保后世数百年太平。
银色乳白蔚蓝土黄的阵图一出,整座烨城倒转过来,地表铺上一层厚重的沙土,只剩下一道守城结界闪着盈盈的光泽。
风澈一步踏出烨城,站在结界外守了一天一夜,直到兽潮彻底退去,他才回去休息。
他毫无形象地躺在沙土上,一时百感交集。
斩杀凶兽的快意在胸腔中回荡,而满城壮烈牺牲的悲痛还在影响他的心情。
先前逼着自己忙起来,几乎是赶命一样做完这一切,杀到最后身躯和神魂都已经麻木,他早该内视一次神魂。
抬手抚上眉心,滚烫的红纹灼着指尖,风澈面无表情。
戾气浸染到现在,他又一次跌入走火入魔的境地了。
击碎神魂剥离戾气的刹那,风澈像是终于不堪负荷,慢慢地哭了出来。
他不知道当他在伊烨死后现身在烨城,那些还未进入轮回的亡魂,看见他时会作何感想。
怀疑他胁迫城主,怀疑他坑害满城,怀疑他带着姬水月的旨意过来杀人……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只是,他没法救满城的人,今生今世都没法原谅在烨城的自己。
眉心的红纹消不下去了,罪孽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