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当真

作者:册神不是吹

风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身体变成了一个沙袋,那些流逝的生机像是其中是沙土,在法阵的作用下疯狂向外流泻。

紧接着,他的神魂在被无数条锁链撕扯着,眼看着就要被拖出灵府,一道血色的咒法又将它扯了回来,强行锁在了躯壳里。流逝的生机又一点点地倒灌回来,破损的身躯被咒法缝缝补补,风澈终于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他恍惚间看见眼前有一道亮光,他避之不及,就这样被笼罩了进去。

既往的经历中,一般遇见这种情况多半是要进入姬子诺的回忆中了。曾经这件事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风澈也说不上抵触,如今反应过来,甚至有些愤怒。

然而,即使他再抗拒,那段记忆依旧开启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刚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刚刚进入竹林那会儿。

他看着熟悉的场景,一瞬间觉得刚刚的经历不过是在做梦。

他恍惚中看了一会儿竹林深处,听见自己高声问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这一句直接把风澈的神思唤了回来。一模一样的场景,这是自己的记忆。

他这会儿依稀想起来未来的自己按住灵府时,好像注入了一道灵力。现在他似乎明白了,这是未来的自己的记忆。

原来杀他不是目的,只是幌子,瞒着姬之遒带给自己这些记忆,才是真实的计划。

他看着姬之遒那张熟悉的脸,恨不得上去给他两拳,可无论如何,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场景还在按照记忆继续。

他忽然发现在姬之遒和他说完姬水月回来了之后,记忆开始模糊不清了,姬之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通通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儿就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跌向了地面。

风澈脑袋疼得要死,躺在地上像是回光返照,竟然看清了姬之遒。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唇瓣扬起一抹笑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啊……”

风澈四肢绵软,艰难地扭头,发现竹林后方又溜出来一道身影,看身形像是一个女子。

她朝姬之遒点头致意,甜甜地喊了一句:“哥,我们回家……”

她这一声,风澈笃定她是姬水月新夺舍的身躯了。

紫色的咒法光晕下,风澈晕了过去。

其实也不算晕了过去,他的身体失去了行动能力,而他的意识还在黑暗里沉浮,过了许久,他隐隐约约听见了两个人的讨论声。

“神魂不全……风澈在炼心路把神魂击碎重组了,后来又染上了几次戾气,那条烂绳子上都是戾气和他的神魂碎渣……”风澈辨别了一会儿,这是姬之遒的声音。

“会有什么影响吗?”姬水月有些紧张。

“神魂不全就没法彻底封存风澈的记忆,也没法让姬子诺的记忆完完整整地归来。”

“那就想办法把神魂补回来啊!”

“‘尘念’上有戾气,风澈尚且需要‘何夕’压制,姬子诺到底不是他……倘若真的会引发走火入魔……”

“除了‘尘念’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的血不像姜临……不能修补神魂……抱歉。”

姬水月顿了顿:“那我把姜家那孽障抓过来!”

“慢着!他如今大乘期,举手投足引起各家注意,你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来?”

姬水月骂:“那你说怎么办?风澈和他约定大婚,最多拖半月,别说是他,风家可能先找过来。”

“你别急啊……”姬之遒慢斯条理地开口:“我说你不能把他带过来,又没说我不能。”

姬水月笑道:“怎么,看着这俩私奔嫉妒得要死,到头来还是利用私奔的借口,给姜家和风家散布消息强拖半月么?”

“话虽然这么说,”姬之遒深吸一口气:“我嫉妒什么?那只是风澈而已。”他打断姬水月的嗤笑:“姜临路上已经布下幻阵,他现在不在姜家,而是姬家炼心路,若我存心困他,几千载也别想出来。”

“那他的血?”

“我现在立刻去取。”

风澈看不见四周他们的神情,但能想象得出来这两个东西是什么嘴脸。倘若未来的自己真没回来,他和姜临恐怕面对的就是如今的这些。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风澈等了一会儿,听见门开合又关闭,再次被大力推开。

姬之遒一进来,姬水月就急切地问:“炼心路凶兽不多,他血够不够啊?”

姬之遒关上门,冷冷道:“他杀了一路,我加大了兽潮力度,几乎把外面的一个凶兽不落掏空了才让他败下来。凶兽把他撕咬得血肉横飞,血不就够了?”

姬水月啧啧感叹:“你们‘往生咒’的拥有者还真是天赐的资质……流这么多血还能活。”

“‘往生咒’是诅咒,但如今能让姬子诺回来,说是天赐也没错。”

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风澈眼角划过一滴泪水,姬之遒见了,狠狠地抹去:“你哭什么?他又死不了,担心担心自己消失吧。”

咒法催动的声响自耳边传来,姬之遒画了几道,忽然停下:“不行。”

“又怎么了?”

“戾气还是,不能分割出来……本质上我们还是在用咒法拼凑,不能凭空修补,就像当初我没法在血池外重塑风澈的肉身,如今拼凑完整的神魂,也是在抽取‘尘念’里的神魂碎片。”

姬水月沉默了一会儿,骂道:“你真是,我他妈……”她一句话憋回去,闷闷道:“这几日我尽快想出压制戾气的咒法,既然我哥可以,没道理我不行。”

“清心咒……”

“你别他妈又提清心!”姬水月暴怒:“都说了我不行,那玩意儿要心思良善,心怀大爱,灵力中正平和……试问哪个姬家人能满足?”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能不能改良清心……”姬之遒叹息一声:“除了姬子诺,没有人配得上清心。”

“可是又不能让我哥自己压制戾气,清心根本无法施加在施咒人身上,如果拓印下来被我哥发现它的效用,更会暴露我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姬水月懊恼。

“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姬之遒没头没脑地低低说了一句,姬水月冷哼一声,没理他。

屋内咒法催动的声音噼里啪啦作响,姬水月忽然开口道:“我哥的记忆,务必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若他还是那副……看谁都是好人的模样,我无话可说。”

“他不可能留存全部记忆,倘若让他记得被诛杀的那段,我们怎么解释他如今死而复生?”姬之遒反对。

“起码让他知道是谁害了他!否则醒过来以后,他还想着救那该死的世人,非要去守城!你我功亏一篑,徒给那群废物东西做了嫁衣!”

“那就记得黑子审判……清心之下抹杀肉身过程太痛苦,我不想再看见他重温。”

“你还懂什么是痛苦不成?早知痛苦,当年就应该救他!”姬水月气得起身。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讨论这个了吗,是我对不起他,我会亲自谢罪。”

“算了,”姬水月声音露出沉重的疲惫:“你不够格喜欢他,你明白吧,他醒了也不要越界。”

姬之遒沉默良久,半晌才苦涩地答了一句:“我知道。”

姬之遒这人满心偏执不管不顾,性格近乎狂妄,如今面对姬子诺的问题,反倒一副谨小慎微的卑微模样。

但这依旧不能成为风澈同情他的理由。自己才是被破坏了正常生活的人,凭什么因为他的情感去付出代价?

接下来,屋内寂寂无声许久,风澈等了一会儿,重新听见了咒法催动的声音。

他这次彻底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风澈猜想应该是咒法生效,自己的记忆被封存起来了,未来的自己也没拿到属于姬子诺的部分,所以后面有大半的空白。

他在一片寂静的漆黑里困了许久,终于隐约中听到了火焰燃烧的声音。

他好像置身烈火之中,四周凄厉的喊声越来越响,焦糊的味道自他鼻端传来,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他听见了姜临的声音。

姜临不知为何,嗓子哑得厉害,嘴里黏黏糊糊地吐字不清:“那就一言为定,我死前,至少让我看见他回来。”

风澈心底一惊:什么死?!!

不只是现在的他在害怕,未来的他也在害怕。那颗早就不被他掌控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周遭的黑暗好像散去了一点。

记忆带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真,即使现实的他没有经历过这些,但到底是发生在未来的事,风澈的反应也越来越靠近记忆中的自己。

“别坚持了。”姬之遒喊道:“还有什么用呢?”

“不,有用。”姜临坚持道。

“姜临,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还疯,”姬之遒声音里透着冷漠的寒意:“倘若是你活了上万年,再遇见风澈,只会比我更偏执。”

姜临咳了几声,将剑尖刺入地面撑了撑:“偏执么?只可惜我不是你,虽然我也没什么道德……但至少,他让我帮他护好这人间,在他醒之前,我要扛得住。”

姬之遒低低地嗤笑:“剩下的都走火入魔了,他醒了之后还要挨个杀掉,你从炼心路出来得太晚,凡人绝迹,修士非死即疯,和我一样失败,什么也没护得住,说得义正言辞……别逗我了。”

姜临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出剑的声音更密集了。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有办法的,这戾气,我能除干净。”

姬之遒冷笑:“好啊,那我让他看看,你怎么除干净?”他一把揪过风澈的衣领,风澈灵府一凉,眼前骤然清明过来。

入眼是大片的血迹和硝烟。

整片天际翻滚着血红之色,地表偏生是漆黑如墨的色泽,沉沉地铺了一层戾气。

他们似乎在城墙之外,汹涌而至的兽潮呈包夹之势将整座城市围住,姜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血口纵横交错,却因为他修复肉身的能力太快,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痂。

风澈看了一眼,心疼得要死。平时他磕了碰了都怕姜临疼,如今这副模样,姜临会多疼?

姜临见他看过来,脏兮兮的脸上扬起一抹惊喜的笑意:“风澈,你回来了,风澈!”

他一剑挥开身后的凶兽群,连滚带爬地过来,姬之遒一把拦住了他:“已经看了,所以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姜临顿了顿,将“无渡”召了过来。

“风澈,我在炼心路困了太久,没能保住你的家人朋友,对不起。”他垂下眼眸:“不过你别担心,戾气的事情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风澈口齿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被姬之遒卡住喉咙吐不出半个字,看着姜临起身越上城墙,将剑刃划在手臂上,血喷溅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他心底巨大的恐慌感涌上来,预感里的不安在疯狂扩大,他揪住姬之遒的衣袖想要起来,姬之遒甩开他的手,将几道咒法束缚在他身上,跟着也上了城墙。

姜临转头看他,似乎在不悦姬之遒粗暴的动作,斜了一眼,见姬之遒松了松手,他才朝风澈笑着开口:“接下来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要害怕,我马上回来。”

风澈伸出手,揪住他的袖口:“不……”不要你离开我。

他肩膀一重,被姬之遒推向城内,只看见姬之遒也跟着划开了手臂。

两道带有往生咒的血自落地开始交汇,逐渐形成了繁复的咒法纹路。姜临抹开一道血痕,在自己身上写写画画起来。

风澈跌落在地,仰倒的视角让他看不见姜临了,他想挣扎起来,却发现姬之遒不仅用咒法束缚了他的行动和言语能力,所有经脉都被压制了。

他没有灵力,挣不脱,也起不来。

四周瓦砾随着他挣扎的动作磨开皮肉,风澈尝试了几下,才堪堪蹭得起来了一点,能看见姜临半个剪影。

当姜临落下最后一笔,满身的血迹开始绽放出明媚的亮色,以地上那道咒法作为媒介,姬之遒身上的血开始陆续向姜临的方向涌动。姜临承接着他的血,就像是在承接着什么怪异的传承。

姬之遒跪在地上全身发抖,从发顶开始,一直到发尾,根根发丝变成雪白,身上的生机仿佛流失尽了。

风澈分明记得他身上有“往生咒”,据姜临所说,姬之遒起码活了上万年,可现在姬之遒就好像被抽走了诅咒,真的要死了。

他瘫倒在地,从皮肤开始,再到血肉,最后是骨骼,时间从他身上疯狂流逝,最后被侵蚀成了飞灰。

风澈注意到,即使过程非常痛苦,偏偏姬之遒一直在勾动着嘴角,导致他的表情怪异扭曲,风澈甚至从他的神态中看出了一丝愉悦。

然而风澈根本没有心情管姬之遒的死活,他死死地盯着姜临,生怕他像姬之遒一样,也从原地消失。

姜临看了姬之遒消散的方向一眼,从城墙上下来,走到风澈身边,发现他蹭得满身血口,一把搂住了他。

“都怪姬之遒,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风澈发觉自己又能说话了,连忙道:“我受的伤还不如你的一半多,你快告诉我你要用什么办法——”

他戛然而止。

姜临的唇吻上他的唇,将他满腹的疑问吞到肚子里。

这一吻带着战争的硝烟和风尘,还有姜临自身的血腥味,风澈原本有些抗拒,却因为对方的唇太滚烫,动作又太忘情,温柔细致到近乎珍视,让他的焦躁不由自主地平息下来。

姜临一手捂住他的眼,另一只手则轻轻抹平他的伤口,然后松开他,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风澈,我很想你。”

风澈点点头:“我也是。”

“我很爱你。”

“我也是。”

姜临笑了笑,一下一下地吻风澈的颈侧,湿润温热的触感不停地蹭上来,风澈沉溺在他的亲昵里,忽然感觉有一滴泪从颈侧滑落下来,钻进了衣领,勾得心痒:“怎么又哭了?”

“没事,”姜临停下动作,理了理风澈卷到面前的乱发:“你累不累?”

风澈刚想说自己不累,姜临就搂住了他:“睡吧,”姜临叹息了一声:“等你醒了,一切都会结束的……”

风澈刚想反驳他自己不累,更不想睡觉,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竟然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