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

作者:春溪笛晓

袁大将军戍守北疆,家中是袁骞兄长在当家。袁骞兄长性情疏朗,见袁骞领着同窗过来拜见自己,哈哈笑道:“我还怕我这弟弟性子太独了,在国子监交不上朋友,见着你我就放心了。”

江从鱼一向喜欢交朋友,见袁骞兄长举止潇洒,言谈亦是豪气万分,便起了结交之意,欢欢喜喜地与他通了姓名。叙够了闲话,江从鱼才问起军属抚恤之事。

袁家兄长说道:“我手头倒是有名册,只是没派人去跟问过。家父添进去的那些抚恤也是由朝廷一并派发的,并不以袁家名义送。”

倒不是他们不想盯着落实,只是朝野之中本就有人说闲话,说他们父亲练的是“袁家军”。倘若再以袁家名义跟进抚恤之事,恐怕要引得圣上猜疑。

江从鱼年纪虽小,却已是简在帝心的存在,他自己不行差踏错的话将来肯定是天子近臣。

袁家兄长在江从鱼面前这般表态,也是想表明袁家私底下与那些退役归家的旧部并无往来。

江从鱼哪里听得懂这些弯弯绕绕,得知袁家兄长也不知晓具体情况后有些失望,当即央着袁家兄长把名册拿给他和袁骞瞧瞧。

袁家兄长道:“这有何难,你们直接把副册拿走就是了。只是这些名册到底是军中留的底,你们别随便让旁人取了去,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

江从鱼一口应下,向袁家兄长保证道:“这名册就由袁骞亲自保管,他不点头连我都不能看!”

听着江从鱼这伶俐的应答,袁家兄长忍不住看了眼自家弟弟。

见袁骞还是跟锯嘴葫芦似的,全程一句话都没说,袁家兄长唯有无奈地命人去取了基本名册给他们。

他这个弟弟惯来如此,只两个人在场的时候还会回你两句,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便觉得不需要他开口了,能一整天不跟你说话。

江从鱼的性格和袁骞正好相反,别过袁家兄长后就一直和袁骞聊着接下来的安排。

他一向是闲不住的,想着还有半日的空闲,便撺掇袁骞与他一同骑马出城去个离得近些的畿县走访。

若是天晚了回不了城也不打紧,明儿他们一早便回来,等城门一开就进城,到时候正好直接回国子监去。

袁骞对此没意见,还真与江从鱼一起出城去。他揣着名册,江从鱼带着嘴巴,不消半日,竟真给他们查问到有两家孤儿寡母遭了欺负。

还有连人都直接没了的。

江从鱼记着楼远钧的提点,只一路变着法儿打探实情,没有贸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强出头。

入夜后,两人见不好赶夜路回城,便借宿在一处农家。

江从鱼到哪儿都睡得香,吃饱喝足就歇下了,袁骞却有些睡不着,掏出自己带来的名册就着入户的月光翻了又翻,想着白日里一路走来的见闻。

先皇在位时昏庸无能,他们大魏兵祸连连,连京畿这些富县都一度有过十室九空的惨况。他刚拿到这阵亡名册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今儿亲自出来走访了半天,才知晓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的人永远失去了自己的至亲。

难怪前人要写诗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许是因为在外头跑了半天,翌日一早两个人都起迟了。

江从鱼只在醒来时慌了一下,接着便唉声叹气地瞧了瞧外面已经升起来的日头,担心自己才刚到京师没半个月就要挨打了。他匆匆洗漱过后与袁骞一起往回赶,还问袁骞知不知道国子监怎么罚人的。

主要问国子监的学官打不打人。

袁骞如实相告:“据说从前是打的,后来有监生家里不乐意,去闹了几次,就不打了。”

江从鱼稍稍放心了一些,继续追问:“既然不打人,那晚到了要怎么罚?”

袁骞道:“我也不知晓。”

江从鱼没得到答案,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

若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要怎么罚,他倒不会这么忐忑,偏偏袁骞又不是个消息灵通的。

江从鱼提议道:“不如我们翻墙进去算了,就当我们早已回国子监,只是拉肚子蹲茅房里去了。”

袁骞到底也是个少年人,同样不想受罚,点头赞同了他的主意。

于是两人悄悄把马还回家里去,便一起绕着国子监的外墙走,想寻摸个适合翻墙的宝地。

他俩没一会就找着棵树当他们的翻墙好搭档,江从鱼先利落地借力翻到院墙上。他警惕地往左右探了又探、看了又看,才小声招呼袁骞:“没人,你也过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落地,心中齐齐松了口气,只觉自己顺利逃过一劫。

人到了墙里头,江从鱼一路上的担心全没了。

脚踏实地,心里不慌!

回本斋的路上,江从鱼瞧见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坐在池边钓鱼,还过去跟人家攀谈起来,兴致盎然地问人家用的是什么钩什么饵。

老头儿瞧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不在本斋温书。

江从鱼张口就来:“我俩早上拉肚子,茅房里又有人在,只好出来找空茅房解决了。”他说话间瞧见旁边放着盘点心,摸着肚子问老头儿,“我刚拉完,饿了,能吃两块您的点心吗?”

老头儿听他说什么刚拉完,食欲都被他败光了,摆摆手说:“吃吧吃吧。”

江从鱼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还转头问人袁骞要不要吃。

袁骞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

江从鱼没看懂,吃着觉得好吃,还转头跟人夸:“这点心您在哪里买的?味道怪好的,我下次去买了还您。”

老头儿道:“宫里一早赐下的。”

江从鱼正在尝第二块呢,闻言险些噎住。

宫里一大早特意赐点心过来,说明这老头儿来历肯定不一般!他大感不妙,正要找个由头开溜,就看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已经领着一群学官往他们这边走来了。

江从鱼定睛一看,好家伙,自己这些天蹭过课的、没蹭过课的全都来了!

老头儿见他一副想跑又不知该往哪儿跑的紧张模样,闲把钓竿莞尔而笑:“看来鱼儿跑不了喽。”

江从鱼:“……”

还以为你是个人特别好的老人家,没想到心肠居然这么坏!

钓鱼佬何苦为难钓鱼佬!

说话间,沈鹤溪已走到近前来,恭恭敬敬地领着其他人一起向那老头儿见礼:“老师。”其他人也齐齐问好,有喊师祖的,有喊师伯的,有喊师叔的,也有单纯喊某某先生的。

江从鱼一听,坏菜了,这老头儿居然是沈鹤溪的老师。

他一路上听他柳师兄说过,过去曾有南杨北张的说法,这南杨指的是他老师的爹(同时也是他爹的老师),而这北张应当就是眼前这老头儿了!

两边倒也没什么矛盾,只是杨、张两人年轻时俱都才学冠绝当世,后来又都桃李满天下。

渐渐地,南人以拜入杨门为荣,北人以拜入张门为荣,双方弟子都在明里暗里地较劲,大都觉得自己师门才是最厉害的。

听着刚才那一声声老师、师伯、师叔、师祖,江从鱼暗道完了,自己掉对头窝里了!

眼看是真的跑不了了,江从鱼只能立在旁边装鹌鹑,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沈鹤溪别注意到自己。

可那么大两个人杵在旁边,沈鹤溪哪里会看不到?

沈鹤溪关心完自家老师,便看向旁边的江从鱼和袁骞询问:“你们怎么在这里?”他到底是教书育人许多年的,一开口就带着为人师者的威严。

江从鱼正要搬出刚才那套说辞,袁骞已眼疾手快地捂住他嘴巴,主动交代事实:“我们早上起晚了,一时鬼迷心窍没走正门进来,还请祭酒责罚。”

沈鹤溪看了袁骞一眼,赞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比有的人满口胡话要强。”

江从鱼上回便觉得沈鹤溪不喜欢自己,听到沈鹤溪这话更觉他是在骂自己了。他暗暗哼了一声,面上却还是低着脑袋装作跟着认错。

沈鹤溪哪会看不出江从鱼的不服气,他说道:“既然错了,那就罚你们分斋考试成绩都降一等吧。”

这意思是他们如果考了上等,那就会被降到中等。如果考了中等,那就成下等了!

江从鱼道:“那我要是考了下等该降到哪一等去?”

沈鹤溪一听他开口就来气,冷笑道:“你要是考了下等,我不仅要你滚出国子监,还要给杨连山写信问问他到底教出个什么玩意!”

江从鱼没想到堂堂国子祭酒居然还能用这种损招,哼道:“降等就降等,我又不稀罕拿你们给的上等!”

沈鹤溪让他赶紧滚回本斋温书去。

江从鱼麻溜拉着袁骞跑了。

等离得远了,江从鱼才问袁骞:“你怎么把实话都说出来了?”

袁骞道:“我刚瞧见张老太傅垂钓的地方恰好能看到我们翻墙,瞒不过去的。”

江从鱼道:“万一他懒得拆穿我们,这事不就糊弄过去了吗?”

袁骞抿了抿唇,没再和江从鱼分辨。

江从鱼怏怏不乐:“这下好了,试都没考,我们就降了一等。”

袁骞道:“你不是说你不稀罕吗?”

江从鱼道:“那是说给他们听的。”

他哪里不稀罕,他稀罕得很。这还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人一起考试来着,结果还没考就知道自己拿不到好成绩了,叫他怎么能不郁闷。

袁骞一阵沉默。

你犟嘴犟得那么横,谁听了不觉得你是真那么想的!

两人相携回到本斋,才进斋堂就对上何子言满是伤心与控诉的眼神。

江从鱼有些纳闷,不知何子言为啥又一脸愤懑地盯着自己。

他今天明明没来得及招惹他啊!

江从鱼想不明白,索性没去理会,径直回到韩恕身边坐下,扭头小声问韩恕有没有学官过来数人头。

韩恕道:“来了,我跟他说你上茅房去了。”

江从鱼刚想夸韩恕机敏,又想到自己已经被“北张”那一大窝人逮个正着的事,只能蔫了吧唧地从桌肚子底下掏出本书与韩恕一起抓紧时间备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