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

作者:春溪笛晓

江从鱼到底是少年心性,没两天就把自己的烦恼抛诸脑后。

主要是他们分斋以后的第一次月试马上要来了,江从鱼既要自己复习最薄弱的经义部分,又要拉拔一下基础有点薄弱的韩恕等人,可以说忙得连轴转,哪有心思想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

对于自己心里头一遭萌生出来的情芽,江从鱼也只是最开始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而已,想明白以后就不那么纠结了。

江从鱼对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从小喜欢好看的人,瞧见了就忍不住多看几眼、多跟人讲上几句话,最好能凑过去亲近亲近。

兴许楼师兄是没遇到过这样对待他的人,才对他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来。否则他们拢共才见了那么几面,哪那么容易生出情愫来?

江从鱼顿觉自己罪孽深重,竟一不小心带坏了自家楼师兄。既然错了,那便要改掉才好!

见韩恕一个人拿着书在不远处认真背着,江从鱼跑过去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勾过韩恕的肩膀与他商量起来:“这次休沐你到我家睡一晚好不好?”

韩恕也不问为什么,一口答应:“好。”

江从鱼还琢磨着怎么和韩恕讲呢,听韩恕答应得这么爽快倒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是想着自己对美色毫无抵抗力,一旦见到楼远钧那肯定瞬间就把决心丢到爪哇国去,这才想多喊个韩恕回家去。有外人在,他与楼远钧相处起来便不会那么暧昧不清了。

这些心思江从鱼不好和韩恕讲,只能说道:“到时候我们一起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相互讨论。”

韩恕笑着点头。

江从鱼见韩恕跟没脾气似的,更觉自己拿人家挡在中间不太好,又说道:“我托小九帮我去家里报个信,让人多做些好吃的,争取再把你吃胖点!”

韩恕刚被江从鱼救上来的时候瘦得惊人,一副常年吃不饱的可怜模样,如今好吃好喝养了将近两个月了,脸颊总算长了点肉,有那么一点翩翩少年郎的味道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便有人过来找江从鱼请教学习上的问题。

江从鱼一向来者不拒,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他都从不藏私。要是遇到自己也不会的问题,他还要拉着人去找夫子们请教,而且是逮着谁请教谁的那种。

这还不到两个月,满国子监的学官都认得他了。

就是那个问题最多的。

江从鱼觉得自己挺无辜,这些问题也不是他一个人想到的,是大家都有份的啊。怎么就成他问题最多!

月试在休沐前考完了,因为每个月都会考,所以看起来没分斋考试那么正式。

考试内容倒是难了许多,先要考自己选修那一经的经义题,比如选了《春秋》就考《春秋》,选了《礼记》就考《礼记》,考试范围参考本斋的讲学进度。

不过只要选修的是同一经,进度基本是差不多的。

像致知斋选修的就是《诗经》,这是读书人参加举试的大热选项,原因无他,它字数不多,需要通读的参考书少。

像《春秋》,你不仅要熟记本经,还要把公羊、谷梁、左氏的观点都给通读一遍,写文章的时候注意自己的观点不能偏离传统经注太多!

郗直讲教这个当然也是图它省事。

好在郗直讲虽然看起来有些心灰意懒,教学水平还是很不错的,至少江从鱼等人听说要考试那是一点都不紧张,还颇期待自己这次能考出什么样的成绩来。

江从鱼是最明显的,才考完他就跑去问郗直讲要不要自己帮忙打下手,一个劲催促人家快批卷子。

本来想消极怠工的郗直讲:。

算了算了,还是赶早把它批了吧。

由于有江从鱼这个监工在,郗直讲的阅卷效率直线提高。

月试第二天还要考骑射,这可是江从鱼的强项。他与教头还熟稔得很,愣是叫人家把他安排在前头,说自己要继续去监督郗直讲阅卷。

教头哈哈一笑,还真把他安排在第一。

此时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正在接待微服过来国子监看看的皇帝以及礼部尚书。

几人立在高处看着校场上的少年马尾一甩,坐在马背上轻轻松松地把到手的弓拉满,相当随意地一箭射去,当场得了面红旗。他一路从近到远地骑了一圈,每个考核项目都有一面面红旗立起。

江从鱼跃下马背,一众还没上场的考生便朝他围拢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怨起来:“你这样我们还怎么考?”

江从鱼朗笑道:“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没志气,既然都学了,那肯定是要学到最好!”

旁边的韩恕默不作声地给江从鱼递了一壶水。

江从鱼虽不算太渴,却没有拂了韩恕的好意,接过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朝韩恕笑道:“谢啦。”

楼远钧目力极佳,即便只是从高处遥遥看去,也能瞧见两人一来一回的默契互动。

还有江从鱼对韩恕露出的灿烂笑脸。

楼远钧轻轻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戒,面上却没显露丝毫不该有的情绪。

耿尚书也在看着底下的骑射考核,瞧见江从鱼与其他人说笑一会便跑走了,不由奇道:“他这是急着去做什么?”

沈鹤溪笑道:“他去督促郗直讲阅卷了。”

耿尚书道:“是郗禹吗?”

沈鹤溪点头。

耿尚书道:“他也是可惜了。”

郗禹出身寒微,后来拜得名师,考了个探花郎,本应从此出人头地,却不想有人看中了他的好相貌,威逼利诱要他屈从。

他不愿答应,最后落了个刺配充军的下场。

他老师解救他不成,没过多久便吐血而亡。

那时郗禹还不满二十,先是前程尽毁,后是恩师猝然离世,自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好好一个少年天才,从此竟是一蹶不振。

只能说先皇造的孽太多了,他纵容出来的那群佞臣贼子造的孽的也太多了。

沈鹤溪道:“最近他好多了,毕竟他那致知斋中如今有个特别能叫人操心的学生。”

耿尚书笑了起来,与楼远钧说道:“说不准江家这小子真能把郗禹给劝回朝中来。郗禹那样的才干若是只在国子监当个直讲,未免有些浪费了。”

楼远钧笑道:“我也觉得。”

耿尚书只当他是在应后一句,沈鹤溪却注意到楼远钧的目光一直停在江从鱼离去的方向。

等到送走临时起意到国子监巡幸的楼远钧两人,沈鹤溪回到自己的直舍提笔给好友杨连山写信。

他总觉得楼远钧是来国子监看江从鱼的。

……小小年纪便得陛下如此看重,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

江从鱼并不知晓楼远钧来过,他积极地给郗直讲端茶倒水,终于成功让郗直讲在休沐前把本斋的卷子都批完了。

郗直讲被他烦扰了两天,忙完以后直接把卷子扔给他,让发下去给同窗自己勘误。

江从鱼朗笑应道:“好嘞!”他抱着一堆卷子回去分发,没一会就被同窗们围拢在中间探讨起各自的问题。

到傍晚,江从鱼邀上韩恕一起回家。

何子言听了一耳朵,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江从鱼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大方地问他:“你也想来我家过夜吗?”

何子言道:“谁要去你家过夜?我娘在家等着我呢。”

江从鱼听了有些羡慕,当初他娘听闻他爹的死讯后郁结在心,没过多久也随他爹去了。

那时候他还小,并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觉得他娘不要他了,哭得老伤心了。

老师就是那时候来的,老师说他娘最放心不下他,特意写信托他来照顾他。多了个老师,江从鱼便没什么空闲难过了,每日忙着读书,学不好可是要挨打的。

即便想娘了,也只有空想那么一小会儿。

逝者已矣,多思无益,江从鱼很快就笑盈盈地道:“那你可要早些回去,别叫你娘等急了。”

江从鱼与韩恕一同骑马归家。

韩恕话一向不多,走出一段路后才劝他:“你不要难过。”

江从鱼知道韩恕敏锐得很,肯定瞧出了他一闪而逝的伤怀。他说道:“我娘都离开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难过了。”江从鱼说完还要哼上一声,仿佛他在这儿哼哼唧唧他娘在天上能听见似的。

韩恕没再说什么。

江从鱼招呼他骑快一点,林伯肯定吩咐人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他们赶紧回去吃点好的!

韩恕打马跟上。

两人早早回到江府,林伯照例是第一时间迎了上来。江从鱼问道:“师兄他们来了吗?”

林伯笑道:“你楼师兄和你柳师兄都来了。”

江从鱼欢喜不已,边拉着韩恕往里走边说道:“两位师兄都在,等会我们有问题就可以直接请教他们了!”

韩恕跟着他一同往里跑。

很快地,他们见到了坐在那儿对弈的楼远钧两人。

韩恕跟在江从鱼身边向他们问好。

柳栖桐最近事情太多,一直没空过来看江从鱼。现在见到江从鱼把韩恕给带回家了,柳栖桐笑着招呼他们坐下等一会,他们很快就能了结这盘棋了。

韩恕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了过去,对上了楼远钧投来的审视目光。

他一下子明白江从鱼这位师兄不太喜欢自己。

韩恕下意识想退后几步,与过去那样退到不会被注意到的角落里去。

接着他又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辱的可怜虫了。

他现在是江从鱼的朋友,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江从鱼身边。

不会再无缘无故遭人斥骂。

韩恕不仅没有退后,还往江从鱼那边挪了半步,与江从鱼挨得更近了。

啪。

楼远钧收回了目光,淡笑着往棋盘上落下一子。

柳栖桐瞧见那子正巧落在最要紧的棋眼上,便知自己败局已定,当即惭愧地说道:“我输了。”

楼远钧道:“不过是消闲解闷罢了,何必谈什么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