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

作者:春溪笛晓

江从鱼再转过头时,曲云奚已经不见了,倒是追风朝他们跑了过来,用脑袋拱了拱楼远钧,又用脑袋拱了拱江从鱼,公平公正,谁都不落下。

瞧见这马儿黏人的模样,江从鱼问道:“你认得追风?”

楼远钧顿了顿,说道:“认得,追风已经二十多岁了,是来这边养老的,来上林署办事的人都喜欢过来看看它。”

追风是楼远钧刚被封为太子时先皇赐给他的马,当时就已经十岁左右,还是匹野性难驯的烈马。

对于那时候的楼远钧来说,这马又高又大,脾气还很糟糕,根本骑不了。

他花了挺长时间才和追风熟悉起来。

十几年过去,如今的楼远钧可以轻松驾驭这种高头大马,追风却老了。

追风待在皇城里郁郁寡欢,楼远钧便把它送到上林苑养着,命人每日放它出去自己到处跑跑。这样既不用担心它在野外过得不好,又勉强算是满足了它回归野外的愿望。

江从鱼听楼远钧神色有些怅然,也就没有揪着追风亲近他的事不放。

既然楼远钧都来了,他便邀楼远钧与他一起去吃锅子。

他们今天早就约好了,上林苑这边有良牧、蕃育、嘉蔬等衙署,顾名思义就是负责给皇城养牛羊猪、养鸡鸭鹅、种蔬菜瓜果的。

这代表什么?代表他们可以去现抓(或现摘)新鲜食材。

江从鱼问过上林丞,他们每天吃的也都是这些,想自己弄来吃完全没问题,只要不超过规定的份额就行了。

江从鱼兴冲冲地邀楼远钧一起去嘉蔬苑那边……摘菜。

经了许多人手的蔬菜瓜果,哪有自己现摘的来得新鲜?

秦溯几人找过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江从鱼正在给楼远钧交待他要负责摘多少根黄瓜,一会儿吃锅子可以拿来当凉拌菜!

他们对江从鱼到哪都能交上朋友的事早已见怪不怪,听江从鱼介绍说这是他师兄也只是有点儿讶异,但很快便一脸认真地从江从鱼那里领取自己的摘菜任务。

他们可都是遵纪守法的好青年,绝对不会故意多摘上林苑半根菜!

于是一群天之骄子踏着余晖奔赴嘉蔬苑各个园圃,分头采摘江从鱼分派给自己的蔬菜瓜果。

不消一刻钟,所有人都满载而归,齐齐在嘉蔬苑前聚头。

接着他们又分别前往良牧苑以及蕃育苑挑肉的戴洋等人会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拿着亲自挑选回来的食材直奔庖屋,一点都不客气地捋起袖子开始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

江从鱼积极地要给大伙亮一手,肩负起切羊肉的要责,只见他运刀如飞,一片片薄如纸片的羊肉就被他片了出来。

弄得正在择菜的人都忍不住连人带菜凑过来瞧瞧他这精湛的刀法。

戴洋忍不住问:“你这是上哪学的?”

江从鱼得意地道:“以前我时不时去朋友家酒楼打杂,哪里缺人我就去哪里帮忙,从帮厨的、跑堂的到外面牵马的,我全都干过!”

说起自己的过往,江从鱼不仅不藏着掖着,还一脸的骄傲自豪,仿佛自己特别能干、特别了不起似的。

众人早就知道江从鱼此前一直被他老师带着隐姓埋名过日子,直至他爹正式平反了才被找回京师,却不知他从前竟还要去干这些卑微至极的活计。

在他们大多数人的概念里,文人隐居山林是不需要劳作的,只需如闲云野鹤般每天读书访友、写诗作文,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怡然自乐。

旁边正在认真把黄瓜切丝的楼远钧动作都顿了顿。他问道:“既是朋友,他怎么让你做这么多活?”

江从鱼道:“因为我想要工钱啊!我总不能因为我们是朋友,就涎着脸让别人白给我钱吧?俗话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楼远钧还是止不住地心里发闷。

他若是早些拿回权柄,兴许就能早些把江从鱼接到京师了,不必叫江从鱼为了那点儿工钱给旁人当牛做马。

其他人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尤其是秦溯。

秦溯从前对朋友也挺大方,不仅聚会总是由他请客,借出去的钱也从没让他们还过。

结果真正帮了他的江从鱼以前穷得去给人当帮工,而他那群所谓的“朋友”还总嘲笑江从鱼是没见识的土包子。

他们的见识倒是多,年纪轻轻便知晓什么是趋炎附势。倘若他秦溯不再是首辅之子,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围绕在他身边吗?

江从鱼这个当事人却是不知道他们心里的复杂想法,他本来就觉得挺有意思的,当帮厨能学做菜,当跑堂能听到不少有趣的事,就连给人洗马都能认得许多南来北往的马儿!

一群人齐心协力备好菜,江从鱼总觉得缺了还点什么。

他想了想,跑回去往自己的行囊里翻找出几袋调料,捋起袖子给大伙做吃锅子必备的秘制蘸料。

等江从鱼忙活完了,众人不免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江从鱼正往每盘蘸料上撒花生碎,不好给他们解释,戴洋便替他解答:“这个是花生,底下那个红通通的是辣子,都是海贸运过来的,我在市舶司见过,南边的人近几年种了点,但京师这边见得少。”

一群人兴致盎然地把蘸料端回自己面前,这又是花生又是芝麻的,光是闻着都香。

江从鱼笑道:“这是我朋友刚托船家送来的,本来想带到国子监给大家尝尝鲜,没想到才回去就被安排来上林署观政了。”

戴洋哈哈笑道:“那是我们有口福了,抢了袁骞他们的尝鲜机会。”

江从鱼道:“可能有人会吃不惯,你们可以先尝尝,不喜欢便换姜葱来蘸。”

秦溯等人俱都点头。

夕阳西下,众人点起灯烛围坐在一起愉快涮肉。

江从鱼张罗了半天,才得空问楼远钧习不习惯这样吃,不习惯的话还能叫庖屋那边另外准备点粉面之类的吃食。

楼远钧道:“大家都这么吃,我有什么吃不惯的?”只是他们人还是有点多,分了三桌来涮都还是有人到处走着吃,不时有人挤到江从鱼身边与他说说笑笑。

也有人主动和楼远钧搭话,可他们大多都是好奇地提问:“你就是江从鱼总挂在嘴边那位‘天下第一好看’的师兄吗?”

楼远钧:。

虽然知道江从鱼没有在别人面前隐瞒过他的存在是挺让人高兴的,但是从这些“众所周知”的言论来看,江从鱼对他还真是……见色起意啊。

只不过能靠着皮相吸引江从鱼,于他而言也算是一件极幸运的事。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那么快把人哄到自己身边来?

楼远钧不由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不知怎地被楼远钧看得有点心虚。

他一开始又没想过自己当真能和楼远钧走到这一步,那肯定是一聊到沾边的话题就大放厥词,大大咧咧地把自家楼师兄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这话都放出去了,他也没法收回啊!

一顿饭吃完,众人各自回房。戴洋与秦溯几人分到了同一间房,回去后不免私下讨论起来:“阿鱼那眼睛怎么长的,我感觉他师兄不能用‘好看’来形容啊。”

瞧楼远钧那通身的气度,谁都没法把他和“天下第一好看”这种说辞联系到一起。

连他爹身上都没有宛如与生俱来的气势。

他们此前还以为江从鱼口中这位师兄是那种男生女相的昳丽长相呢。

秦溯沉默了一会,说道:“可能在他眼里那便是好看。”

戴洋打趣道:“你这话说的,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厮调侃完了,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觉得明儿必须要把这绝妙说法讲给江从鱼听。

其他人也都跟着直乐。

……

江从鱼可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讨论他的看人眼光,他吃饱喝足后感觉身上一股锅子味,拉着楼远钧又是洗澡换衣裳又是刷牙漱口,才踏着月色回到那专门为他准备住处。

楼远钧到底没肆无忌惮到在外头便与他搂搂抱抱,还是忍耐到了关起房门才又把他抵在门上,俯首抵住江从鱼额头说道:“你欠了一天的吻该还了。”

江从鱼发觉自己经常糊里糊涂欠楼远钧一屁股债,不能怪他警惕心太差,实在是楼远钧这人太会算账了!

“我要是不还呢?”

江从鱼问他。

楼远钧道:“我作为师兄,绝不能放任你失信赖账,得多收你些利息让你记住教训。”他整个人抵在江从鱼身上,叫江从鱼能清晰感受到他要用哪里来“收利息”。

江从鱼嘀咕道:“谁家师兄会像你这样……”

没脸没皮!

监守自盗!

可惜江从鱼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楼远钧亲了回去。这人的好记性也不知是不是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连他早上伸过几次舌都数得清清楚楚,亲了半天偏说还缺两次,非要江从鱼把舌头伸出来给他补上。

江从鱼气得要把他推开,却被他一把抱起来带到床上去吃了个够本。

昨晚楼远钧还装得跟坐怀不乱的君子似的,今晚到了床上又原形毕露。

期间江从鱼想学他算算账,楼远钧还很大方地把人抱起来让江从鱼坐在他身上随便亲随便动,他会配合着让他把债都讨回去。

两人这么一坐起身,江从鱼双腿都微微颤了起来。他不仅吞得更深了,还止不住地吮咬上去,炙热如火招待着那凶狠难缠的来客。

江从鱼脑袋都懵了懵,一时没明白轮到自己讨债时怎么感觉楼远钧得了便宜。

楼远钧吻去他眼角洇出的泪,轻笑着说道:“你可以动了,想怎么动都行。”

江从鱼委屈地说:“我不要。”

楼远钧也不想整天欺负江从鱼的,只怪江从鱼真的太让人放不开手。他哄道:“好,你说不要就不要,我们来亲一亲就换回去。”

江从鱼便乖乖让他亲。

两人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楼远钧才算是放过了江从鱼。

见他有些昏昏欲睡,楼远钧帮他把身上清理好,才躺下把人抱进怀里状似无意地问:“你与南边那些朋友都还在联系?”

江从鱼已有了睡意,听了楼远钧的问题后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只是来京师,又不是与他们绝交,当然还会书信往来。”

南方水路最是发达,从南边往京师捎信又能走运河,顶多只是耗时就一些而已,还真倒没有断绝音书的程度。

楼远钧心道,那可不止书信往来,还有人不远千里托人给江从鱼送他爱吃的调料。

楼远钧说道:“在我还不认得你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江从鱼不是第一次听楼远钧说酸话,只是这会儿楼远钧是埋在他耳边说的,弄得他耳朵有点痒。

许是实在困了,又或许是这两天心里本就有气,江从鱼闷声说道:“你不也有朋友?”

即使对方家中犯下夺权谋逆这种大罪,楼远钧还把人放在眼皮底下帮他养马来着。

他不提是不想坏了他们眼下的快活,并不是一点都不在意。

江从鱼酸了回去:“在我还不认得你的时候,他们也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楼远钧伸手把人抱得更紧,说道:“我没有。”

他在东宫时也不是没试着信任过身边的人,可惜那些信任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渐渐明白人性这东西本就经不起考验,兴许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势才不会被辜负。

可当他夺回了权柄,却还是感觉身边没多少可信之人,必须把每个人查个彻底才敢起用。

今年连曾陪他走过低谷的吴伴伴都屡次向他请辞。

“我只有你。”

楼远钧把头埋在江从鱼颈窝说道。

江从鱼感受到楼远钧不自觉收紧的怀抱,满腔的恼意泄了大半。

心中莫名酸软。

他真分不清楼远钧的话是真是假。

楼远钧明明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可能只有他?难不成他不来京师,楼远钧就一个能亲近的人都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