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

作者:春溪笛晓

楼远钧长眸微扫,瞧见了江从鱼显而易见的紧张。

是怕他会为刚才瞧见的那一幕生气,还是怕杨连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楼远钧是有那么一瞬感觉心底妒意滋生,那种想把江从鱼关起来独自享用的恶念又涌上心头。

可他知道那是不对的,只会让江从鱼厌恶他、想要离他远远的。杨连山是抚养江从鱼长大的长辈,是江从鱼父母病重时唯一信任的托孤挚友,江从鱼再怎么依赖他、亲近他都不为过,又不是人人都像他这样,生来便与谁都像隔着千山万水。

楼远钧在江从鱼身边落座,笑着邀请道:“时候不早了,不如一起用个饭。”

杨连山瞧着楼远钧自然而然地坐在江从鱼的另一侧,还用招待客人的口吻与自己说话,心里不由咯噔一跳。

对于楼远钧的好相貌,杨连山早在江从鱼最初寄回去的几封信中就有所了解。如今面对面地瞧见了,杨连山只觉……更不放心了。

以江从鱼那身坏毛病,不会已经没大没小地往人家身上扑过了吧?要不然这位在众人口中颇有明君之相的年轻帝王,也不至于在认了师兄弟之余还给他当什么兄长。

甚至特意过来陪江从鱼招待招待他这位“师叔”。

杨连山看了江从鱼一眼。

江从鱼被杨连山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望过来,顿觉像是回到了想干啥坏事都会被杨连山一眼看透的小时候。他心中一紧,忙正襟危坐地装出乖巧模样,坚决不让杨连山瞧出他和楼远钧之间有古怪!

杨连山:“……”

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心里果然有鬼。

任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眼前这位年轻帝王会是江从鱼喜欢招惹的类型。

当着楼远钧的面,杨连山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与楼远钧闲谈起来。

楼远钧显然比江从鱼沉得住气,他借着桌面的掩映握住江从鱼的手轻轻捏了捏,像是要借此劝抚他稍安勿躁,又像是要惩戒他刚才主动扑到别人怀里去。

江从鱼整个人都绷紧了。

幸而楼远钧也只是握了那么一会,便笑着与杨连山谈起江从鱼入京前的经历,尤其是江从鱼那些至今还与他书信不断的友人。他问道:“不知连山先生觉得这些人里头可有适合提拔起来为朝廷效力的?”

杨连山听楼远钧居然还想起用江从鱼的朋友,马上正色说道:“朝廷选士不是儿戏,岂能凭私情任免?”

别看杨连山终生没有入仕,可他父亲就是桃李满天下的当世大儒。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最不齿的就是有人坏了朝廷选士的公平性。

过去几十年许多人就是见不得奸恶之辈沆瀣一气、刚直之辈寸步难行,才会一气之下辞官归隐。

倘若谁有机会在御前露脸皇帝便听谁的,满朝文武只想着如何溜须拍马、阿谀媚上,谁能相信这样的朝廷能护佑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

杨连山不愿意自己的学生成为那种人人唾骂的奸佞。

尤其现在的楼远钧还承载着许多人的期望。

若是江从鱼成了毁坏这份期望的人,他父亲的性命便算是白白葬送了。

杨连山语气极其郑重地说道:“若是小鱼他不知轻重胡乱举荐,还望陛下切莫放在心上。”

江从鱼一听杨连山的语气,就知道杨连山是真的生气了。他忙辩解道:“我没有,我一次都没胡乱举荐过。”见杨连山也不说信不信,他不由用埋怨的眼神看向楼远钧。

明知道他老师是什么样的人,楼远钧怎么能在他老师面前说那种话!

楼远钧道:“朕并非凭私情任免,只是朝廷人才匮乏,许多人还是不愿起复归来为朝廷效力,便想着看看师叔与师弟认不认得什么在野贤能。”

他又一次暗自握住江从鱼的手。

“师弟聪敏伶俐,待人慷慨热忱,旁人有难处无须开口,他自然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凡能帮上忙他绝不会推辞。”

“朕很喜欢。”

喜欢他的蓬勃朝气,喜欢他的明媚热烈,喜欢他对待万事万物的喜爱与珍惜。

杨连山听了这话,只觉江从鱼一定要得意坏了。他转头一看,只见江从鱼果然高兴得耳朵都红了,要是有尾巴那肯定是要朝楼远钧甩出火星子来。

杨连山:。

坏了,长成这样,还这么会哄人,早晚把他这个傻学生哄得渣都不剩。

可想到江从鱼刚才说“你就不能夸夸我吗”的委屈模样,杨连山又在心里轻叹一声,终归没再多说什么。

他是不可能长住京师了,他为教养江从鱼隐匿了这么多年,这次邀同门一起开设书院时众师兄弟已经放下狠话,说是他再突然撂担子的话便是搬出亲爹来也没用,他们再也不会信他。

左右还有那么一点情分在,即便楼远钧将来觉得江从鱼不那么讨喜了,也不至于狠心到砍了他脑袋才是。眼下他们才刚熟稔起来,他这个当老师的一个劲泼冷水着实有些不合时宜。

谁又能断定日后江从鱼肯定会伤心失意?他真心实意与人相交,旁人若是辜负了他,那也不是他的错处。

实在不必非要他在还未及冠的年纪就懂得权衡利弊、处处小心。

杨连山神色缓和下来,没再提刚才那种话题。

三人一起用了晚饭,江从鱼就与楼远钧一起回了主院那边。杨连山目送他们离开,才有闲心去那专门为他修的书房翻看起那些极其难得的古籍来。

这些东西显然不是江从鱼能搜罗来的。

一看便是皇室珍藏。

他们这位陛下对待江从鱼比外面传言的还要用心。

并不是给了他功名利禄就任由他在京师这个名利场中自生自长。

杨连山又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罢了,这是别人求不来的好事,以后的事就等以后再说吧。

……

另一边,江从鱼跟楼远钧一同回到主院。

本来一顿饭吃下来他都快忘了自己最初的忐忑,两个人一独处,江从鱼一下子又想起了楼远钧立在门外的表情。

那会儿楼远钧的表情并不算多难看,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

看得江从鱼心都快揪在一起。

要不是楼远钧很快就上前和杨连山客客气气地相互寒暄,江从鱼都要跑过去抱着他哄了。

江从鱼一把抱住楼远钧,问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楼远钧喉咙微微动了动,边伸手回抱江从鱼边说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他是你的老师,你从小由他教养长大,自然会与他亲近些。”

“不像我,从小到大与谁都不亲近。”

江从鱼听得心又是一揪,明知道楼远钧时常故意说这些话惹他心疼,他还是次次都听得满心酸楚。他把脑袋埋进楼远钧怀里,像是要把自己嵌到楼远钧心口去似的。

楼远钧刚还说不在乎,搂住人后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聊得你要那样抱过去?”

一提起当时的话题,江从鱼又闷闷地拿脑门撞了撞楼远钧的胸膛,才说道:“每个人都说我们不会长久,你总有一天会不喜欢我。”

他以前从不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人,交朋友都是对方来也欢喜、去也欢喜,从不觉得分别是什么艰难的事,总认为只要还想见面就一定会再见。

偏偏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告诉他世上很多事都如水中月镜中花,大多都只有短暂的美好。

江从鱼道:“我听了觉得很难过,就和老师说能不能夸夸我,不要说这么叫我伤心的话。”

楼远钧闻言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

哪怕是快活如江从鱼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吗?

和他一样的心情。

明明一开始总嘲弄地想只有天下第一等的蠢人才会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却恨不得能把人拴在自己身边哪都不让他去。

“我这人嫉妒心很强,每次说不在意都是骗你的。”

楼远钧终于坦然地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最丑陋不堪的一面。

“即便他是你的老师,看到你抱着他我也会嫉妒。我恨不得你心里眼里都只有我,除了我再也看不见旁人。”

江从鱼顿住。

其实本性这东西再怎么伪装,亲近之人也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江从鱼和楼远钧相处了这么久,或多或少也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

分明是一句话就能让所有人战战兢兢的帝王,不知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安。是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吗?

他听不少人提起过楼远钧的过去,在他没心没肺到处玩耍的时候,楼远钧已经要学会独自面对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

江从鱼只觉自己真不该把楼远钧给忘了。

就算习惯了两个人只在休沐时相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该写信与楼远钧分享才是。

虽然他不说楼远钧也会从旁人嘴里知道,可那和他亲自告知的还是不太一样。

江从鱼环住楼远钧的脖子亲了上去,想以此安抚楼远钧。

许是因为味觉失灵的缘故,楼远钧的嗅觉分外灵敏,刚才人一入怀便觉江从鱼身上沾了旁人的味道。

别看杨连山已经年过半百,那相貌与姿仪却绝非常人能比,乍一看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年龄,反倒觉得那鬓发间的银丝给他更添了几分风流。

难怪当初他销声匿迹那几年,不少人时常写诗表达自己对他的思念,甚至还有以怨妇口吻写闺怨诗的。

楼远钧伸手抱起江从鱼。

江从鱼一愣,问道:“你抱我去做什么?”

楼远钧道:“不是到你洗沐的时候了吗?抱你去洗个澡。”

江从鱼也没往别处想,由着楼远钧抱着他去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末了还给他换上簇新的亵衣。

江从鱼鼻子动了动,抬手把袖子挪到鼻子底下一嗅,笑吟吟地对楼远钧说道:“这衣裳怎么换成和你用的熏香了?”

楼远钧见他发现了,也没有藏着掖着。他亲了口江从鱼抿出来的酒窝,如实说道:“想在你身上留下点属于我的东西。”

既然连咬痕都消失得那么快,那就换成一些能留下的,比如让人换掉江从鱼用的熏香。

这也是在上林苑那边得来的灵感,毕竟连追风都能认出他常用的香,说明这勉强也算是他在江从鱼身上的印记。

江从鱼来了兴致,搂着楼远钧说道:“那下次你要换我的。”

他自己也有惯用的熏香,主要是他老师就是个风雅人,哪怕隐居乡野也要自己制香来薰衣。他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这习惯,还找着了自己喜欢的独门熏香,方子是他自己捣鼓出来的,旁人都不知晓!

楼远钧见江从鱼没恼他愈发过分的占有欲,还想下次一起用他的香,只觉越来越不愿放开怀里的人。他收紧环在江从鱼腰上的手,得寸进尺地说道:“那我们来算算账?”

江从鱼睁圆了眼。

为什么话题都岔开那么远了,还能绕回到这上面!

江从鱼强自镇定:“什么账?我没再欠账了!”

楼远钧问他:“那你这几天有没有想起过我?”

江从鱼僵住。

楼远钧道:“我每天都有想你,你有想我吗?”

江从鱼直接坐到楼远钧膝上亲了上去,争取把楼远钧那极其擅长变着法儿数落他罪状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坚决不让楼远钧再往下说。

再让楼远钧这么说下去,他欠下的巨债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既然人都已经送到嘴边了,楼远钧自然不再纠结于本就不存在的“账目”,尽情享用起这久违的欢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