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

作者:春溪笛晓

江从鱼打小就是个坐不住的,一旦觉得别人教的东西他已经懂了,他就溜出去到处撒欢。

自家学生这毛病杨连山再清楚不过,可这次讲学面对的是国子监的学生,杨连山不可能全挑江从鱼没听过的讲,还是得挑拣些具有杨派特色、且对这些学生有用的内容。

只要其中一部分人听出兴味来了,自然会自己去寻杨派的著作深入了解。

这类讲学起的就是这个用处。

杨连山比较在意的是江从鱼鬼鬼祟祟地跟人跑了,那人瞧着还颇为眼熟,很像是……那位时不时会到江宅小住一两日的皇帝陛下。

这段时间杨连山从沈鹤溪这里旁敲侧推,也算是了解了楼远钧是位怎么样的帝王。

别看楼远钧登基时才十来岁,为人却沉稳得很,并不为鲁家擅权妄为着急,表面上只与些雅好清谈的文臣往来,捯饬捯饬国子监这个早已无人在意的“第一学府”。

哪怕鲁家人好几次欺辱于他,鲁太后还处处偏袒娘家,楼远钧也始终隐而不发。

连对待鲁太后有意亲近、谋划着想要立为新君的宗室子弟,他都能与对方谈笑风生,引得对方由衷拜服,暗自透露鲁太后的打算。

等到时机彻底成熟,楼远钧便毫不留情地把鲁家一举打落到尘埃里,无声无息地让鲁太后在举目无亲的绝望中殒命深宫。

一个才二十一二岁的君王却有着叫人看不透的莫测城府,难怪连张太傅这位张派师祖都忍不住领着徒子徒孙来了京师。

估摸着张太傅一来是想趁着新皇亲政掰正一下朝野风气,二来也是想帮着沈鹤溪等人在京师站稳脚跟——倘若这位新皇有个不好的苗头,他们也能尽自己所能看看能不能扭转一二。

偏偏这么个叫沈鹤溪他们生出极大警惕心来的年轻帝王,竟真的与江从鱼跟寻常师兄弟一般相处,这叫杨连山怎么放心得下?

江从鱼本就心虚,经杨连山那仿佛洞彻一切的眼神一扫,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

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江从鱼知晓杨连山肯定是看到了什么,扯谎只会平添猜疑,当即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去哪儿,就是带师兄到处走走。”

楼远钧是微服出宫来的,江从鱼便也不喊他陛下,在人前只以师兄相称。

杨连山道:“是不是你邀他来的?”

江从鱼道:“我是给他写了帖子,不过他说不来的,我也是等你开讲后才瞧见他。”

杨连山道:“这就是次寻常讲学,你请那么多外人作甚?我看他们没几个人是冲着听讲来的。”

江从鱼道:“不管冲什么来的,听完后不都得夸老师你讲得好!”

他知道杨连山为了开书院去把诸多师叔师伯都请了一遍,显然也是想借此重拾“杨派”的衣钵。既然杨连山的学问是经得起考验的,江从鱼自然把能请动的人全给邀过来,好给他老师壮壮声势!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倒也不必强求人家全是真心实意冲着做学问来的。

杨连山心中暗自叹息。

学问易教,本性难改。

江从鱼的许多能耐都是天生的,过去在乡野间都时常弄出几分呼风唤雨的阵势来,到了京师自然别想他消停。

一看就不是会皓首穷经的类型。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杨连山也不想因为占着老师的名分就处处拘着江从鱼。只要江从鱼不行差踏错,别的都随他去就好。

杨连山不再提他半道与楼远钧溜走的事,换了个话头:“你明年就要加冠,也该考虑成家了。”

江从鱼道:“我还小!”

杨连山道:“小什么?若是你父母仍在,估计早就已经给你议亲。也是我这个当老师的不够尽职,没有给你物色一门好婚事。”

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各家都是十四五岁便开始相互相看,看对眼以后走完六礼正好十七八岁,可以成就一段美满好姻缘。

像江从鱼这个年纪再议婚已经算是晚的了。

杨连山自己从小嗜书如命,不曾有过什么年少心动,男欢女爱的事他也不是全然不懂,只是不太感兴趣而已。以至于要不是沈鹤溪提了个醒,杨连山都没想起这一茬来。

江从鱼早想过这事儿。

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楼远钧不负他,他肯定也不会当个负心人。

江从鱼道:“我眼下都没娶妻的心思,去议亲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吗?既然是要相守一生的人,还是得找个两心相悦的才好,您难道忍心让我日后天天与不喜欢的人相看两厌?”

杨连山道:“你不去相看,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

江从鱼道:“反正我不去相看!你若是非逼我议亲,我就写信给里正爷爷他们,托他们帮你张罗一场热热闹闹的相看大会!到时候你先以身作则给我娶个师娘回来,叫我看看强扭的瓜到底甜不甜!”

沈鹤溪从外头进来时,恰见江从鱼身手灵活地往院墙上蹿,险险地躲开了杨连山抽过去的一竹鞭。

等了解到杨连山怎么被江从鱼惹得这么生气,沈鹤溪只能说……这小子真该多挨几顿毒打!

哪家学生敢像他这样和老师抬杠的?

沈鹤溪都回来了,江从鱼又猫在院墙上不下来,杨连山只能扔了手里的竹鞭放弃追着江从鱼打。

既然江从鱼这么抗拒,杨连山也不好强逼着他去议亲,唯有给江从鱼划出最后的底线:“你若是有心仪之人,绝不能轻慢了对方,须得秉明长辈行三媒六聘之礼。若是你做出那等无媒苟合之事害人名节,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学生!”

江从鱼听杨连山语气这般严厉,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倘若他喜欢的是个女孩儿,那肯定能和杨连山说的那样做,可他怎么把楼远钧娶回家呢?这是根本就做不到的事。

江从鱼第一次意识到这条路确实不那么好走,连面对爱重自己的师长时都不能坦然相告。他闷声说道:“我肯定不会害了人家女孩儿。”

这是真心话,他都和楼远钧好了,肯定不会去坏人名节。

杨连山听他应了下来才脸色稍霁,打发他忙自己的事去,别整天上蹿下跳搞东搞西。

翌日杨连山就乘船南归。

沈鹤溪与江从鱼送完人,俱是失落不已。

沈鹤溪回去后给江从鱼列了份书单,让江从鱼抓紧时间读完,自己不定时针对书单上的书考校他。

江从鱼:?

这是什么天降横祸!

沈鹤溪道:“你郗直讲给的书不是都读完了吗?难道那么长的腊月你准备一直闲着不成?”

江从鱼心道,我才没有闲着,我忙得很。

只不过沈鹤溪是自己老师的好友,又是国子祭酒,江从鱼觉得自己多看点书也不是不行。

不知是不是大考前天天读新书养成了习惯,现在没书可读他还真觉得有点少了点什么。

江从鱼跑沈鹤溪那儿薅了几本书,兴冲冲地溜达回本斋与何子言他们分享新得来的书单。

何子言道:“上次的书我都有一大半没看完呢。”

江从鱼道:“慢慢看嘛,又不着急。”

何子言闷闷点头。

大考成绩出来后,何子言就没有半点和江从鱼比较的心思了,毕竟差得太远。

江从鱼转头问袁骞:“听说你爹今年要回来过年,到时你要去接他吗?我还没见过袁大将军,我也想去看看!”

袁骞微讶:“你怎么知晓的?”他们府上也才刚收到家书不久,他哥正让人好生布置他爹要住的主院呢。

何子言酸道:“那还用说吗?他肯定是从陛下那儿听说的。”

江从鱼语塞,他确实是从楼远钧那儿得知的,原来这还是外人不知道的事情吗?他强辩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从别处听说的?比如是韩恕给我讲的也不一定!”

突然被拉出来顶锅的韩恕:。

袁骞没太纠结江从鱼的消息来源,摇着头说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哪里接得到人?我们往年都是等爹到了家门口才去迎接。”

江从鱼不藏着了:“这次陛下会亲自去迎王师归朝,归期是敲定好的,连时辰都已经定下了,我们跟过去不就好了?”

何子言幽怨地看向江从鱼,眼神里的意思是“你还说你不是从陛下那儿知道的”。

江从鱼眼睛忽闪忽闪,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何子言。

袁骞本就敬爱自家老爹,得知可以提前出城迎人自也心动不已,应诺道:“那到时我们一起去!”

江从鱼确实对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帅很感兴趣,与袁骞几人商定以后便找机会和楼远钧说了这事儿。

楼远钧到时不仅要亲自去迎袁大将军,还要在北郊受降并祭祀天地。

这一去一回说不准会耽搁两三天的功夫。

楼远钧本来还想着该怎么哄江从鱼随行,听江从鱼说起他与袁骞他们约好去看袁大将军,笑着说道:“那到时你们随我一起出发去北郊,免得禁军把你们挡在外头。”

江从鱼一口应下。

楼远钧把人抱到自己腿上,问道:“师叔回去了?”

提到这事儿,江从鱼就有点郁闷:“对,回去了。”

最近沈鹤溪抓他们抓得分外严格,估摸着是想早点把他们培养成才,好让他致仕去寻杨连山玩耍。

江从鱼屈指一算,自己若是入仕为官的话不知得猴年马月才能回去!

楼远钧宽慰道:“你想回去也不难,等以后朝局真正稳定下来,我们便到乘船南巡去。”

眼下朝廷还在对先皇留下的烂摊子缝缝补补,国库空虚得厉害,他这个皇帝一时半会确实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楼远钧诱哄:“你早些来帮我,说不准我们就能早些出发了。”

江从鱼一时被他绕迷糊了,都没想起自己其实可以不用捎带上眼前这尊大佛的,闷声说:“我每天都很努力学新东西了!”

楼远钧笑道:“辛苦我家小鱼了,只不过平时须得劳逸结合才是,不能一天到晚都在那埋头苦学。”他边亲着江从鱼的嘴巴,边用手帮江从鱼“放松”起来,身体力行地教导江从鱼怎么个“逸”法。

江从鱼哪里经得住他的撩挑,没过多久就伏到了楼远钧身上。

他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楼远钧握在手中把玩,毫无还手之力。

楼远钧的衣衫却还整齐如初。

江从鱼最受不了楼远钧这模样,忍不住学楼远钧平时对他那样去轻咬那微微凸起的喉结。

人都送到自己嘴边了,楼远钧自然没再伪装君子,又把人吃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