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

作者:春溪笛晓

江从鱼一去不回,楼远钧很快察觉了,可惜他与袁大将军都是这场宴会的主角,没道理半路退场去寻江从鱼。

江从鱼这人半路遇到个不认得的人都能聊上半天,在外头耽搁一会也很正常。

楼远钧找了个空隙让李内侍出去寻人。

李内侍走出去找了一会,只见江从鱼与人坐在廊下说话,手边还摆着茶水点心,看着很有些要在月下畅谈的架势。

再一看,那人是个脸生的,虽做军医打扮,气度却相当不凡,像是哪家游戏人间的浪荡子弟,举手投足间俱是说不出的潇洒肆意。

江从鱼与对方相处起来不像是初相识,两人挨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瞧着亲昵得很。

李内侍心里打了个突,边走近边清咳着提醒。

江从鱼正把手申给陵游把脉呢,听到这声提醒后抬头看去,一下子看见了神色有些古怪的李内侍。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啥,他忘了自己该坐在楼远钧身边参加这场接风宴来着。

说实话,除了与袁大将军说话还挺有趣之外,他觉得这样的宴会没什么意思。

尤其他身上只有个没有实职的虚爵,与其他人说不到一块去,所以吃饱以后便只能听他们在那高来高去。

江从鱼觉得自己回不回去都没差。

陵游也没有收回搭在江从鱼腕上诊脉的手,他耳力了得,早听见了李内侍的脚步声。只不过他本来就是自由自在的江湖中人,对天子与皇权之类的东西天然没多少敬畏。

陵游是老神医捡到的,当时他还被裹在襁褓中,旁边开着几朵紫色陵游花,老神医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他既不知自己来处,也没什么宏伟志向,是以能威胁到他的事情少之又少。

江从鱼见陵游摸了半天都没结束,疑心是不是自己身体出了啥毛病,便与李内侍说道:“你与陛下说我不进去,等里头宴散后我再与他一同走。”

李内侍嘴里发苦。

这小祖宗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样的话他要怎么转述给陛下听?

陵游见李内侍犹豫着不走,终于收回按在江从鱼腕上的手,打量起这个满脸为难的内侍来。他说道:“小鱼在里头又没什么事可做,想出来透透气都不行吗?”

李内侍看了眼江从鱼,发现江从鱼还赞同地点点头,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复命。

江从鱼回想着欲言又止的模样,隐隐猜出了李内侍的想法。

不过他觉得自己与陵游多年未见,想叙叙旧是很正常的事。他们也没躲着藏着,由始至终都坐在廊下说话,周围的禁卫都能看见,里头的丝竹之声他也都能听见,难道楼远钧连这也不许么?

江从鱼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他问陵游:“你怎么把脉那么久?我身体有什么毛病吗?”

陵游道:“你自己有没有毛病,你感觉不出来?”

江从鱼感觉陵游这话里带刺,不由辩驳道:“要是这事儿能全靠感觉,还要你们医家作什么?”

陵游冷嗤一声。

两人打小就认识了,江从鱼刚练武那会儿,陵游这家伙还帮着武师父在背后撵他,追得江从鱼嗷嗷叫。

偏江从鱼骨子里有股不肯服输的劲头,每次都要跑得两个人都累趴了才肯停下。

陵游对江从鱼的水平了如指掌,对江从鱼的性情也了如指掌。他把手枕到脑后,相当随意地问道:“你就准备待在京师不走了?以前不是总嚷嚷着要跟我出去闯荡江湖吗?”

江从鱼有些心虚地回道:“我感觉京师也挺好。”

陵游挑了挑眉,坐起身来盯着江从鱼继续追问:“你是被京师的富贵迷了眼,还是被哪个人迷了眼?”

江从鱼不吭声了。

陵游太了解他,他在陵游面前撒不了谎。

老师为人正派,哪怕他与楼远钧亲近得有点出格,老师也只会觉得他是又蹬鼻子上脸了,反复告诫他不要在楼远钧面前太造次。

陵游往嘴里扔了块点心,无奈地摇头叹气:“真希望下次你让人找我,别是要我救命的。”

江从鱼顿时不服气了:“我又不做啥坏事,怎么就要你救命了?”

陵游道:“是就最好,当年老头子为了保住你的命可是费了不少心思的,你可别把自己白白糟蹋了。”

江从鱼父母身体都不算太好,江父当年起复归朝时便已经得知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十年,江母也是在江从鱼六七岁大时便猝然病逝。

应当是慧极必伤的缘故。

他们生下的孩子自然没好到哪里去,江从鱼幼时也大病过一场,差点人就没了,还是正好撞上了他义父在那儿,才帮他捡回一条命。

还用近乎锻筋淬骨的手段硬生生替他拔了病根。

陵游这么四海为家的人还时常惦记着江从鱼,一来是他在世上已经没别的亲近的人了,二来也是觉得江从鱼不活个一百岁都对不起他义父当初的用心。

这不得经常回来看看江从鱼还喘不喘气?

江从鱼辩驳:“我怎么可能会糟蹋自己?”

“你这几个月没少熬到很晚才睡吧?我一摸你的脉象就知道你小子都做了什么,”陵游说完还呵地一笑,伸手往他脸蛋上掐了一把,“就你还想瞒过我?”

江从鱼瞪他,磨着牙要捏回去。

就在江从鱼试图摁住陵游报仇的时候,陵游优哉游哉地往背后一倚,压低声音提醒道:“你看看左边是谁来了?”

江从鱼往左边一看,只见楼远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不远处,正看着他往陵游身上扑。

饶是他对陵游这可恶的家伙没半点想法,在触及楼远钧投过来的视线时心脏还是猛地一缩,

江从鱼原地蹦了起来,用行动表明自己什么都没做。

陵游也坐直了身体,对上楼远钧审视的目光。

若说他看到江从鱼从天子车驾上下来时只是有那么一点猜测的话,那此时他已经确定了江从鱼当真招惹了这位年轻帝王。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天家之中父子相戮、兄弟相残的事情尚且不少,更何况只是随时可以另找的恋人。

不知多少人上赶着要对他投怀送抱。

可惜江从鱼这小子显然被美色迷了眼,见到人家那张脸就走不动路。

没出息得很。

丝毫不知道自己正陷入怎么样的险境之中。

陵游任由楼远钧估量完自己,才起身朝楼远钧行了礼,笑呵呵地说道:“我和小鱼许久不见,难免有许多话要说话,陛下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我们的气吧?”

楼远钧轻轻拨弄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玉戒,也笑了起来:“我怎么会生气?”

“若早些知晓你和小鱼是旧识,应当命人把你的坐席安排到小鱼旁边才是,这样小鱼也不会觉得无趣。”

听着这颇为大方的回应,陵游忍不住看了眼暗搓搓挪到楼远钧身边去的江从鱼。

算了,左右他们还在兴头上,江从鱼一时不会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这种一看就不好招惹的家伙还是让江从鱼自己消受去吧。

陵游看热闹不嫌事大,丝毫不顾江从鱼的死活,一个劲地拱火:“不用,在里头多不自在,许多话还是适合私底下说。”他还笑眯眯地对江从鱼说,“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想和我去浪迹天涯,给我传个信就好。”

江从鱼本来就觉得自己有十张嘴都说不清,再听陵游这么火上浇油,差点眼前一黑。他试图转开话题,问楼远钧:“接风宴已经散了吗?”

楼远钧道:“散了。”他牵住江从鱼的手,“你今晚是要跟你朋友叙旧?”

江从鱼连连摇头。

虽然这会儿楼远钧看起来一点都没生气,但江从鱼还是担心他误会了自己和陵游。要是楼远钧当场把怒气发出来,他倒是不怕,他就怕楼远钧闷在心里头瞎想。

江从鱼又暗自瞪了眼陵游。

瞧你干的好事!

陵游又忍不住嗤了一声。

太没出息了。

哪天被人卖了都要给人家数钱。

楼远钧看着他们当着自己的面默契地交流着,都快要忍耐不住了。只是朝臣才刚陆续散场,眼前又有陵游这么个外人在,他只能紧握住江从鱼的手不放。

江从鱼的朋友多如过江之鲫,新朋友老朋友都一堆,他要是每个都那么在意,恐怕只能一年到头都泡在酸水里。

可哪怕反复说服自己不要在意,楼远钧还是没办法看着江从鱼和旁人那么亲近。

楼远钧维持着最后的冷静把江从鱼带走了。

陵游目送他们离开,在廊柱后的阴影里静立良久,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这里只是北郊一处供帝王祭祀天地时落脚用的行馆,身处其中已能感受到几分有别于民间的森严,京师那座巍峨宫城当真是个好去处吗?

偏偏江从鱼是头倔驴,不撞南墙是不可能会回心转意的。

那就先让他去撞一撞吧。

再要好的朋友,在这种事情上也插不上手。

另一头,江从鱼正怂怂地跟着楼远钧往回走,走出一段路才觉出不对。他说道:“我们在这边也睡一起吗?”

楼远钧道:“不然你想跟谁睡一起?”

江从鱼一听就知道这人果然又在心里瞎想了。他认真解释:“我刚才就是被他掐了一下脸才想着要掐回去,不是故意扑他身上的。”

楼远钧道:“他掐你的脸做什么?”

江从鱼道:“谁知道他掐我做什么?说不准他就是看到你来了,才故意招惹我。他这人坏得很!”

楼远钧问:“你把我们的事讲给他听了?”

江从鱼道:“不是我讲的,是他看出来的。”

江从鱼还给楼远钧讲起陵游他们的光辉事迹,陵游这看不得旁人你侬我侬的毛病就是老神医带出来的。

记得当年有次县里办七夕灯会,不仅给年轻男女牵头相看,还找了一溜汉子给县中的寡妇挑。

结果老神医带着他们往灯会上一坐,支个摊子说要给人免费看诊,给姑娘们看看自己相中的男人身体有没啥毛病。

陵游还在旁边卖力吆喝:“都来看一看,瞧一瞧哎,不要钱的!”

一晚上还真给他们把脉把出好几个带病的或者那玩意不行的。

还有些玩不起的直接落荒而逃,变相承认自己是银样镴枪头。

看得江从鱼惊奇不已。

楼远钧也觉这老神医行事着实特立独行。见江从鱼讲得眉飞色舞,他状似不经意地继续追问:“那你当时在做什么?”

江从鱼毫无警惕心地答道:“我在和陵游一起吆喝!遇到那些想跑的还一唱一和地挤兑几句,一个都不放过。”他说着说着还骄傲起来了,“这种家伙哪能让他们去害了人家女孩儿!”

楼远钧道:“你们就是在那时候约好要去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