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

作者:春溪笛晓

江从鱼没有添油加醋地陈述完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了份奏疏入宫求见楼远钧。

今儿是休沐日,楼远钧正倚坐在那儿看书,听人说江从鱼来了,他搁下手里的书命人把江从鱼宣进来。

自从上次与陵游对峙过后,楼远钧便没再口是心非过,还时常赐些好东西到江从鱼府上。

算是尝试着讨好江从鱼。

可惜江从鱼对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不仅没发现他的讨好,有时候收到赏赐还会让那姓陵的挑。

楼远钧暗恼在心,又怕那姓陵的当真把江从鱼哄走,只能当做不知晓这件事,一个人憋着生闷气。

好在江从鱼虽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却每次都能及时察觉他的情绪,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顿哄。

楼远钧本身很吃这一套,且又不想让江从鱼知晓那姓陵的想拐他离开,便也对江从鱼转赠自己礼物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你来我往那么久,楼远钧也瞧出来了,江从鱼该享受的时候从不含糊,但更喜欢礼物背后的心意。

哪怕命人送一大车的奇珍异宝到他家,也不及自己亲自与他分享一碗觉得好吃的红豆汤。

世上怎么会有江从鱼这样的人?

楼远钧觉得自己过去十几二十年的人生中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和江从鱼不一样——或者说江从鱼与他们都不一样。

这让他有些贪恋与江从鱼相处的温存。

即便两人还没有发展到更亲密的那一步,光是偶尔坐在一起吃个饭也足以抚慰他忙碌一整天的疲惫,叫他入睡前开始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这便是母亲到死都想让他学会的“爱”吗?

楼远钧不知道学会了是不是好事。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作为帝王应该更加冷静自持,不可以对某个人怀有过分浓烈的感情,那无异于给旁人可乘之机。

难得他解了那奇毒后从昏了头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应当狠狠心结束这段不该有的感情才是。

只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楼远钧又忍不住辗转反侧,总感觉自己身边应该躺着另一个人。

他现在已经是一国之君,再也没有过去那挡不完的明枪暗箭,他想要那么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想要他。

楼远钧知道江从鱼今天要去送陵游,一大早起来拿着本江从鱼批注过的书坐在那儿看,心里想的却是两人在城外不知会如何依依惜别。

这会儿见到江从鱼入宫来,楼远钧也没有多高兴,因为他算了算时辰,这都快用午膳了。说明江从鱼送了那姓陵的一早上!

出于心里那点儿不高兴,楼远钧坐在原位没起身,只等着江从鱼来见自己。

江从鱼见楼远钧这般态度,不由思忖起来:怎么又生气了?这人怎么天天生气?他有没有不生气的时候?

即便在心里大逆不道地腹诽着当朝皇帝,江从鱼还是上前试着喊道:“陛下?”

楼远钧见江从鱼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他伸手没法够到人,更加气闷起来。

他怕自己说一句“你来做什么”,江从鱼就真的跑了,只能说道:“坐下说话。”

江从鱼笑了笑,坐到楼远钧对面去。若是平时他都已经哄上了,这次他却不是为了私事来的,而是与楼远钧说起河东各府的惨况。

楼远钧也知晓河东的灾情,不过此前这件事已经朝议过了,也派了人过去赈灾。

江从鱼把自己整理出来的流民口述内容拿给楼远钧看。

他收留的这批流民主要来自太溪县,他们县今年灾害连连,先是从去年就开始的干旱,后是霜雹,秋末还来了次地震。

这还只是天灾,还有人祸。

此前借他们粮食的“好人”见他们常年颗粒无收,便趁机占了他们的屋宅和田地,说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不是他们穷得叮当响,就这受灾的田地和破屋,他们才不稀罕哩!

想活下去的人只能卖儿鬻女以求度过荒年。

马上就是冬天了,孩子跟着他们也是死,去给人为奴为婢说不准还能多活几年。

他们的祖辈父辈也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只不过许多人心里都忍不住浮现一个疑问:不是说换了个皇帝吗?为什么他们还是要过这样的日子?看来由谁来当皇帝,与他们这样的人毫不相关,他们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

认了吧,这就是他们的命。

楼远钧的目光落到太溪县上,皱起眉说道:“这是秦首辅的老家,他总不至于连自己的乡里都不顾及。”

天下那么大,楼远钧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抓在自己手里,平日里他会关注各类奏报,但主要还是靠比较倚重的那部分朝臣去掌控整个朝局。

对于这种具体到某一个县的事务,楼远钧还真没太关注。

河东的旱灾底下的人并没有瞒报,还宵衣旰食地安排赈灾事宜,中间还病倒了一次,众人还劝他该休息时得好好休息来着。

那些极善逢迎的下属还就着此事写了不少诗,直夸秦首辅为朝廷鞠躬尽瘁。

大半年过去,河东虽还是陆续有大灾小灾,但都属于赈灾到位就不会出问题的范围,不至于闹出这次急报所写的情况。

不仅有人沦为流民逃亡外地,还有不少人落草为寇为祸一方。

最严重的地方居然还是秦首辅的故里太溪县。

江从鱼也皱起眉。他本意不是想告秦首辅的状,可楼远钧一开口便提到了秦首辅,他也不能避而不谈。

既然没旁人在,江从鱼便说起自己的看法:“秦首辅他……好名。”

人活在世,总有自己格外执着的东西,有人为权、有人为利,秦首辅则是为名。

大抵是因为他靠着好名声坐上首辅之位,所以现在他愈发看重自己的名声,这一点从他对秦溯的苛刻要求就看得出来。

如今秦首辅身边聚集着的人也都是些爱溜须拍马的。

江从鱼自己也挺爱与秦溯他们写诗互吹互捧,但也没有像那些人那样,秦首辅打个喷嚏都要夸他是为国为民而打!

楼远钧道:“难道他家乡出事,他名声能好?”

江从鱼也跟着沉吟起来,斟酌着说道:“他肯定不是故意想让家乡出事,说不定其中有什么内情,恐怕还得陛下派人去彻查。”

楼远钧道:“你什么都不清楚就来与朕说这些,难道不怕秦首辅怀恨在心?”

江从鱼一怔,回道:“臣没想那么多。”

他到京师后遇事都是直接莽的,有什么事上头永远有人顶着,在国子监时有沈祭酒,在朝堂上有楼远钧,就算他行事冲动一些也无妨,谁都不会与他计较。

只是事情他都看到了,怎么可能当作没瞧见?何况他都命底下的庄子收容流民了,旁人肯定知晓他会奏告到楼远钧面前。

楼远钧本想说“以后要多想想”,又觉得有自己在江从鱼何必瞻前顾后?

江从鱼合该看到什么都直接与他说,而不是每句话说出口前都要反复衡量利弊。

这种念头对于楼远钧而言是陌生的,偏偏又盘踞在他脑海里不愿走。

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没有道理的吗?

楼远钧道:“朕会派人去彻查清楚,不过你收留了那么多流民,得提防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件事做文章,还是让京兆府接手为好,至少得让京兆尹把人记录在案。”

江从鱼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他只是见天气越来越冷,怕有这批流民撑不下去而已。

若是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却仍旧冻死于道旁,岂不是叫天下百姓寒心?

江从鱼点头:“我也是事急从权,若是能由朝廷来安置那当然最好。”

楼远钧命人去传话,自己则留江从鱼用午膳。

江从鱼又和楼远钧说起自己的想法,朝廷这边进一步赈灾当然是必须的,但除此之外还可以组织国子监的监生去走一遭。还有羽林卫那些小年轻也长大了,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这些人以后都是要独当一面的,理当早些了解这些事才是,总不能等将来碰上事了才去琢磨该怎么应对吧?到那时候要付出的代价可就难以估量了。

楼远钧耐心听完江从鱼的话,才淡淡发问:“你是想当领队的?”

江从鱼一听楼远钧这语气,暗道不好,这人又生气了。他坦白说道:“臣想去看看,亲自看过了才知道该怎么做。”

楼远钧道:“若是有人得了消息弹劾秦首辅,秦首辅说不准会提出请辞。这节骨眼上但凡有人浑水摸鱼,而你又远在河东,便是朕也腾不出手来护你。”他攫住江从鱼的手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江从鱼感受到腕上传来的力道,知晓楼远钧是真的气狠了。他忙说道:“臣不去就是了。”

楼远钧越听越觉江从鱼一口一个“臣”字特别刺耳,偏偏这还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想怪罪江从鱼都找不到理由。

“你若敢私自跑出去,朕就把你关起来,”楼远钧没松开手,还欺身逼近说道,“以后谁都不让你见。”

江从鱼不是第一次听楼远钧说这种话,以前他只觉楼远钧再开玩笑,这次却莫名听出了楼远钧语气里的认真。

“臣有官职在身,没陛下允许哪可能跑出去?”江从鱼安抚道,“上回臣能出使北狄,都是陛下点了头的。”

楼远钧觉得就是上次放江从鱼跑出去,才叫他把心都跑野了,没几个月又想到外头去。他说道:“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大可拟个章程出来让秦溯领队去。那是他老家,他才该走一趟。”

江从鱼道:“那怎么行,他媳妇才刚生娃没多久,哪能走开?”

楼远钧道:“别人有家小不能走开,你倒是走得自由自在,跑了一次还想跑。”

江从鱼:。

这一茬揭不过去了是吧?

“臣知错了。”

江从鱼只能诚心认错。

楼远钧这才松开他的手腕,目光落到那被自己抓出来的红痕上。只是抓着那么一小会,瞧着就像是遭了什么残酷的凌虐似的,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几个指痕。

手腕这样,别处应当也这样。

楼远钧本要再说点什么,就听人说秦首辅前来求见。

江从鱼正愁没机会脱身,闻言麻溜说道:“臣去东宫看看,眼看又要下雪了,中午正好在东宫吃锅子。”

楼远钧道:“午膳陪阿宝吃了,晚膳便该陪朕了对吧?”

江从鱼:“……”

怎么感觉这话听起来很耳熟?

江从鱼道:“你就不能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锅子吗?”

楼远钧道:“朕不喜欢去东宫。”

江从鱼不劝了,起身告退。

到了外头恰好迎面碰上被领入禁中的秦首辅。

秦首辅看起来十分憔悴。

江从鱼很理解。

换作自己发现前头下属吹捧了半天的赈灾居然没赈到自己老家,那肯定也是睡不着吃不香。

江从鱼主动向秦首辅问好。

秦首辅深深地看了江从鱼一眼,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径直入内去见楼远钧。

江从鱼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会真被记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