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花

作者:西时茵

另一边,江二郎江珣傍晚才回到家中。

照例,他先往正院问候母亲,与母亲一同用过晚膳,便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路上,江珣询问一旁的小厮,“那些小玩意儿可给三妹妹送去了?”

安喜道,“自是送过去了,娘子看上去很高兴呢。”

江珣想到若微,便忍不住笑了。回途,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安喜连忙给他撑伞。江珣凝目,伸出手,去触碰这如丝如针的雨水。

“阿耶可回来了?”他出声问。

“小的方才遣人去瞧过了,阿郎还未回。”安喜回答。

江珣的脸色渐渐沉下来。成亲在即,他本该欢喜,可山雨欲来,时常令他心下焦灼。

母亲深居内宅,即便聪慧,可总归眼界有限,难以看清形势的严峻性。

这也怪他,常年钻研于学业,汲汲于仕途,不曾在父亲身边劝阻一二。加之长兄性行忠直,平时恐怕也难以提醒父亲。才造成了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局面……

江珣深深叹口气。江氏一门,长久以来,盘踞于苏杭一带,把持江南一道的盐事,使奴唤婢,金翠堆堂,本就风光非常惹人眼热。何况父亲近年,愈发得意骄横,只怕更招人恨。江氏,恐怕早已成为无数人渴望食而吞之的炙肉。况且,此事还牵扯到了长安那边……

当斥鷃于蓬篙之间纵横游弋时,可曾想过万里云空之间有势吞龙虎的鲲鹏?

顺帝以来,历代天子对商户的管控屡屡放松,如今江南几州商户群起雄争,苏杭一带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来自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每年,望日江上,商船如织,谷米堆积成仓……

早年,父亲仍能居安思危,时时刻刻审慎自身,处事无一不妥帖谨慎,可如今心怀妄念,四处树敌,还正值长安云烟四起,风雨欲来的时节。此刻长安那头,想必已有幕后之手持棋入局……

想到这里,江珣本能的感到恐惧。他并非恐惧未知的力量,而是恐惧于自身力量的渺小。

他还是太年轻了,纵然他天赋奇才,聪敏卓绝,可在云波诡谲的权力场上,他仅仅只是一个正苦苦追寻入门钥匙的庸人而已。

就连他的父亲,也不过是里间人用于角斗的柴薪,可弯可折,用完即弃。

念及此,江珣年轻的心中,忽然涌现一股深深的不甘。

但事已至此,江珣不得不承认,他们唯一能做的,仅仅只是祈求姑息。

此时一声雷鸣,前路难走,他只能在廊中停下脚步。

夜色深寂,江珣安静地凝视着夜雨。只见眼前冷风呼啸,大雨倾盆,一如他颤栗狂乱的心。

夜间,江府的男女主人对坐而谈。

“今日石氏来同我说话了。”赵氏握紧茶盏,迟疑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急着宛玗的亲事呢……”

江游奕沉沉地叹一口气,没有回答。

“郎君。”赵氏的声音微有泣意,“当真无法了么?”

江游奕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宛玗也是我们家的孩子呀!”赵氏道:“虽然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但这么多年,我也是看着她长大,实在是不忍心……”赵氏哽咽了,“我使人打听过了,观察使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

“我又何尝舍得二娘!”江游奕的情绪微微失控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赵氏沉默了。她没有再说话,只用一双盛满哀伤的眼睛看着江游奕。

对上妻子的眼睛,江游奕几乎泪下。他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长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江游奕喃喃道:“我再寻寻别的法子吧……”

赵氏喜极而泣。她握住夫君的手,给予他无声而温暖的支持。过了半晌,她想到了什么,迟疑道:“正午的时候收到扬州那边的书信了。”

江游奕有些反应不及,过一会才问:“怎么了?”

“雯萱这孩子,说出阁三年了,想同女婿回家看看,问我们意下如何。”赵氏的声音顿了顿,“只我想着,如今家里是这么个情形,还是不回来为妙。”

“回来做什么?”江游奕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她是出嫁女,已经从这个家摘出去了,来日家中出什么事了,也不会牵连她。叫她不要回来趟这趟浑水……”

赵氏惊呼一声,连忙制止他:“如何至于此!郎君言重了!”沉默一会,却还是说:“明日我就写信给雯萱,说家里最近不方便,让她过些时日再回来……”

赵氏说不下去了。

不论父母兄长如何忧愁,若微这边的生活仍然平静如常。

七月,小院中,玉兰花香馥郁,香樟成荫。

树荫下,若微与云霏正在摘着玉兰花,绿丛中,花朵云绕,木清风香。若微捻起一支花,放着鼻尖,孩子气地嗅着嫩白色的花瓣,欢喜地说:“好香呀!”

夏日,天淡云轻,蝉鸣喧嚣。徐徐的微风中,廊下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若微提着裙子,一路采摘着花香。烈日下,每摘一朵,她便抬起头,迎着阳光,观察着花瓣上面的纹路。

云霏笑问:“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在看有没有坏的花。”若微回答。云霏笑望着她,目中,是若微雪白莹润的面颊,她眉目昳丽,神情欢快,尽显天真烂漫的少女之姿。云霏心中生出喜爱,问:“娘子采花做什么?”

“父亲近来闷闷不乐,我想做些糕点来哄他高兴。”若微认真地说,“正巧,院中的花开了这么多。”

云霏笑道:“娘子一片孝心,阿郎见了,必然高兴。”

若微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很快忍不住笑了。“可我没试过用玉兰花做糕点呢。”她明亮的眼睛望向云霏,“只能靠你教教我。”

云霏自然笑眯眯地应了。

“先把鸡子搅开,”若微喃喃自语,“再放麦粉,糖块,一起搅拌了,一块块切好,摊平,再蒸……”

云霏忍俊不禁,“您怎么跟背书似的。”

若微才不管。她有些紧张地问:“我刚刚没做错吧?”

“自然没有。”云霏笑道,“其实无论您做得如何,阿郎都高兴啊。”

“那我就更要认真了。”若微认真道:“不能辜负阿耶的好意。”

“您说得对。”云霏故作严肃地点点头,“好像比您从前念书时还要认真呢。也不知那个天天不想读书,被先生凶一下就要偷偷哭几天的小娘子是谁。对了,那个小娘子好像还日日让阿郎头疼呢……”

“好了!不能再说了。”若微的脸红了,她当然知道云霏是在说她,“都是好小时候的事了!”

云霏这才住嘴了。“好了。好了。我不闹娘子了。”她笑道:“我们继续吧。”

若微尝了一口刚蒸出来的玉兰花糕。

“好甜!”她惊喜地说。又期待地看着云霏,云霏吃一口,也道:“是很甜。”

若微笑了。云霏尝过,便要去拿食盒。此时,雪青走上前来,仔细地用帕子擦拭着若微冒出些汗珠的额头。“汗水都要滴到眼睛里了。”她嗔怪道:“娘子也不注意一些。”

对于雪青的关怀,若微一贯报之以乖巧的笑。不一会,云霏拿来食盒,若微小心翼翼地把糖糕装进盒子里,欢喜道:“这下可以去送给阿耶了。”

“娘子可是要亲自送去?”雪青道,“方才蒸糕衣裳沾了油烟味呢,不若换身清爽的。”

若微自然应了。雪青和云霏帮着她换了身桃红色的织锦撒花的襦裙。

梳妆台,透亮的银华镜中,映出若微妍丽娇嫩的脸。云霏站在一旁,小心地为她带上海棠嵌珠花的步摇。

“娘子很美。”云霏笑道。若微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镜子中的女孩儿也眨眨眼睛。若微忽然觉得有趣,用手指点了点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又孩子气地笑了。

江宅很大。

若微一路走去父亲的居所,几乎走过大半个江宅。

融融日光下,江宅富丽陈列,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煌煌生辉的气象。

若微走了几炷香,终于看到松竹居了。

但愈是接近,愈是奇怪。

父亲对起居十分讲究,往日松竹居中,仆婢众多,且有健仆把守,井然有序。可她这一路走来,竟看不见一点人影。

若微心中生疑,她让云霏去打听父亲是否在家,然后一个人走了进去。

若微走入庭院,踩着斑驳的树影,提着食盒,慢慢走进。

很快到了正堂,见里面空无一人,若微便将食盒放在案上,打算往后院去探看。

若微借着稀薄的日光,四处张望着。眼前所看到的,除了茸茸的绿色,见不到丝毫人影。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只能听到零星的蛙鸣,和清溪流过山石时潺潺的水声。

若微几乎走到了后院的尽头,也看不见父亲的影子。

阿耶许是出去了,若微有些失望,却也只能回去了。

刚想回头,若微便听到了不远处的亭台边传来细微的人声。

父亲在那吗?若微欣喜,她循着人声走近,用手指拨开绿树繁茂的枝条,张目望去。

只一眼,若微便怔住了。

她看到了一双比天山上的暮雪还要冰冷的眼睛。

陌生人站在湖边,正在与父亲交谈。他微微低头,俯视着父亲,目光显得遥远而冷淡。

听到人声,他侧眸望去。

暮色已临,天光暗淡。他俊美的脸庞骤然浸没于日光下。他看了一眼若微。目光仅仅停留一瞬,却如同雪水滴落入灯芯,在若微心中猛然发出噼啪的响声。

若微一惊。她心中莫名难安,不敢走近,只遥遥行了一礼,口中道:“女儿莽撞了……”

“三娘!”她听见父亲发出一声惊呼,回头看她一眼,又急忙转过头,对那人说,“小女失仪……”

那人还未表示什么,父亲便接连用眼色示意她离开。若微心中慌张,潦草行完一礼,匆匆离去了。

赵郁仪正在听江游奕说话。

油滑商人的苍白语言,令他心下渐渐生厌。

一月前,扬州发生官盐倾覆一案,盐运受阻,致使河南一地发生盐荒,百姓困苦不已,哭声震天。天子派他下江南调查盐事。此案背后牵扯甚多,使他的调查一直遭受重重阻力。他率先接触了苏州最煊赫的商门江氏,企图从中撬开一道口子。而对方却一直这样敷衍于他……

赵郁仪刚想出声打断,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侧眸望去。

暮色昏黄,流水绕廊。少女面容昳丽,轻提裙裾,正朝他们徐徐走来。

赵郁仪的目光,忽然便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他微微顿住,突然回想起前日幕僚为他讲述江氏一族时,尤其提到:“江游奕有三女。其中第三女为嫡妻赵氏所出,有殊色。”

赵郁仪收回目光。

原来,竟是这般的殊色。

“小女失仪了……”江游奕脸色苍白,嗫嚅道:“您勿怪罪……”他迫切希望转移话题,很快又开始说起前事。

赵郁仪静静听着。见对方停了,方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江游奕的眼中冒出热切的期盼。

赵郁仪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却道:“可我思来想去,仍觉得原来的想法更相宜。”

江游奕脸色一白。

“还是那句话,”他的脸色与神情如出一辙的冷淡,“选择权,在你。”

看着对方不安惊恐的目光,赵郁仪微微一点头,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