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阶梯

作者:阿来

在写作此书期间,我在西南民族学院检索到一段资料,是50年代初对小金县结思乡的一项社会调查,署名是四川民族调查组。结思乡是改土设屯后别思满屯的一部分。其中一项人口统计很有意思,就是汉族人口已经占到一个相当的比例。我没时间也没有必要也没有权力去现在的结思乡查阅户籍档案,但根据我在家乡30多年的所见所闻,敢肯定,现在这个乡的户籍上,汉族与藏族的人口比例要低于近50年前的那次调查。虽然,在实际生活中,人人都会说,这些年来,汉族在这些地区的比例已经有了相当部分的增加。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局面出现呢,原因非常简单。在解放以前,作为一个藏族人,在一个汉文化占主流的社会里是受到严重歧视的。

解放后,有了行之有效的一套少数民族政策,特别是考虑到在升学与干部提拔上的一些照顾性指标,很多人可能从汉族人摇身一变,又成了藏族人。

本来,从两金川战役结束开始,那些屯兵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第一批后代时,其血缘就混杂不清了。所以,这片土地上新的一代人在选择族别时,当然有理由根据趋利避害的原则来确认遥远生命源头的某种血缘了。

血缘问题,是这些汉藏交界的地区,对许许多多人来说,都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也是一个心照不宣的问题。

所以,即或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宣称自己是这种民族或者那种民族也是一个看起来匪夷所思,其实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想讲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是一个回族与藏族的混血儿,所以选择了藏族作为自己的族别,仅仅是因为,从小在藏族地区长大,生活习惯最终决定了我自己在血缘上的认同感。

在我成长就学的年代,恰恰在极左路线的统治下,藏区的藏文教育在学校里被彻底取消。于是,我就在一个藏族地区上汉文学校。先后的两个小学老师,都是出身于四川内地乡村的师范毕业生。特别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张玉明,在50年代初,就已经是我母亲的老师了。

后来,我也上了师范学校,成为一个教授汉语文与历史的中学教师。在我最后任教的那所中学,我娶了一个教英语的汉族人作我的妻子。两年后,儿子出生,我在公安局为他报户籍时,族别报了汉族。

我并不以我的族别为耻,但在为儿子选择族别时的想法却很简单,他完全在一个汉语环境里长大,将来也不可能因为血缘上的原因回到保持藏族文化与藏族生活习俗最完整的乡村里去。所以,我为他报一个汉族的族别。

但是,这个做法受到绝大部分人,甚至包括我汉族妻子的反对。

我坚持这个错误做法一直坚持了11年。

直到我要离开家乡,去到四川省会工作时,才下决心把这个决定当成一个错误来加以更改。因为儿子将随我到一个差不多全部是汉族同学的学校里就学。我决定更改族别而让他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记住自己的血缘,因为在我们夫妻和他共同设计的未来道路时,已经没有多大可能使他还会跟他父亲出生的乡土背景有更多的关连。

所以,惟有族别可以让他记住他的生命所来的地方。

记住他生命水源中一支特别的源头。

结果,我到公安局去履行这个我认为非常简单的手续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虽然履行这个手续的年轻的户籍警察曾是我与我妻子共同的学生,但她必须根据文件。这份有关族别的文件是由中央某个部门下发的。

为了解决掉这个问题,我去找在该县任县长的朋友。

县长是小金川土著,回族,可以肯定其祖先是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以后才作为移民进入的。而回族进入嘉绒藏区泰半与商业有关。周县长叫办公室给我出一纸证明,证明我儿子可以从父亲的血缘更改为藏族。

就在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个本县干部,要求更改一家两口的族别。他们是要从藏族改到汉族。原因与我一样,也是因为要调动到内地工作了。但我们的更改是相反的方向。不用开口,人人都懂得这人如此行事的原因。但真正是藏族血统的办公室主任偏偏明知故问。

于是,对方回答说,他夫妻俩都是汉族,但是,在藏区工作,考虑到子女受到的教育也是相对低质量的教育,所以,报一个藏族,将来高考升学时,分数上享受些照顾才不至于过分吃亏。现在,他们在内调了,如果带着这个族别出去,会叫人看不起。

那一天,从县政府开出的证明,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了三个人的族别,背景都是一样的。而且,从开证明的人,到要求开具证明的人,谁都没有错误。

讲述这个故事,无非是想说,一些文化上的变化,文化上的认同感,远非是纯生物意义上的血缘问题那么简单。当我们宏观上无法对此变化进行把握的时候,我想倒不如把这样的细节呈现给读者。让每一个人根据自己的经验,对一个地区,对一个民族,对一种文化的衰变做出自己的思考与判断。

我相信,我们的读者尚未失去这种能力。

在很多与青藏高原有关的书籍中,在很多与青藏高原上生活的藏族人生活有关的书籍中,有一种十分简单化的倾向。好像是一到了青藏高原,一到了这样一种特别的文化风景中,任何事物的判断都变得非常简单。不是好,就是坏,不是文明,就是野蛮。更为可怕的是,乡野里的文化,都变成了一种现代都市生活的道德比照。

乡野的生活并不是香格里拉的天堂。青藏高原边缘这些步步升高的大地的阶梯上,也有很多的痛苦。只不过,蒙昧太久的人民尚未学会用自己的声音来进行表达!

人们啊,我们要警惕!警惕我们自己的内心与双眼!